碧纱橱外,天光微亮。
雁秋守了一夜,终于看到自家姑娘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左劝右劝,姑娘还是不肯多睡会儿。
她只得去细细思索,今日需得做些什么吃食,好让姑娘补补。
姑娘近来真是太累了……
穿好厚实的衣物,简单梳了个头,林清便找来昨日服侍宣官儿的人。
一个个仔细盘问昨日情形,却是毫无异常。
一口粥米未沾,她又唤来厨房作工诸人,反复问询和警示后才放了她们,回自己屋子歇下。
雁秋早备好了易消食的南瓜小米粥和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
在雁秋不眨眼的注目下,她忍着心中难受,勉强吃了些。
她如何不知雁秋关切之心,只是她如何敢将心中之事一一说与她听……
非是疑她,而是雁秋心地纯善,脸上又藏不住事。
太早告诉她,对她未必是好事,如上一世自己事无巨细都让她知道后,她便竭尽全力为自己筹谋,结果却被人轻易发现,终是难逃被害而亡。
用完饭,再去里屋看了宣官儿,林清便裹着厚厚的大氅,去寻曲宴了。
曲宴虽是个七旬老人,胡子与头发皆是如雪如银,身子骨却是出奇地好,与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相差无几。
他一见林清进来,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知安来了!”
曲宴挥手屏退随侍的药童,亲自从红泥小炉中取下药壶,倒了一碗浓香扑鼻的药茶出来。
“这几日为你父亲的病,你这肺疾越发重了。快来,喝了这碗药茶,身上必能舒坦些。”
林清忙接了药碗,笑着谢过,慢慢饮酌起来。
“曲爷爷,我父亲的病既已稳定下来,便劳烦您教我针灸之术。”
她捧着茶碗,神思忧虑而面色沉静。
“实话说,让其他医者来学定是比我强,但现如今的情况是,旁的人我一概信不过。那医书我也读了不少,配药方面,曲爷爷不用担心,只是针灸之术博大精深,知安愚笨,辛苦曲爷爷多费事教导!”
见她如此谦逊,曲宴白胡子一吹,干笑道:“你这话可莫出去说,要招来多少医者嫉恨!单那些医书,这世上许多医者怕是看都看不明白,而你却不仅全看明白了,还都能背下来!”
林清将剩下药茶一饮而尽,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曲爷爷十四岁便成天子看重的医者,名扬天下,古今中外但凡有用的医书,您都能倒背如流,您如今年过七旬,却比我等晚辈身子强健百倍。这才是招人嫉羡呢!”
曲宴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这话不错,咱爷俩都是聪明太过,招人嫉羡!不过,咱不理他们!”
“曲爷爷如今功成名就,潇洒恣意于天地间,自然不是他们那些心思狭隘之人可比。可知安还是必须在方寸之地,苦苦挣扎,只希望将来能如曲爷爷一般,行无所役……”
林清所说,俱是肺腑之言。
她如今隐忍筹谋的,并非富贵荣华,也非锦绣前程,她所梦所想者,不过是守住亲人守住家园,该报仇的报仇,该报恩的报恩,终有一日,守着亲人家园,过着闲适清净的日子,便是不能畅游山水间,尺寸之地亦是自由无疆。
曲宴捋了捋胡子,笑声爽朗,道:“既然要教你全套针灸之术,索性你便拜了曲爷爷为师,自此跟着曲爷爷学医,如何?”
林清怔了怔,全然没想到名动天下的曲神医,会收她一个闺阁女子为徒。
玉庐山曲宴,可是独来独往了几十年的人,从未收过徒弟!
曲宴以为她不同意,心中忧急。
这话他可是忖度了许久,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话头,才开口提了这事……
他哭丧着脸,盯着迟迟不肯开口的林清,老大不高兴。
可如此绝顶聪明、天赋异禀的徒弟,哪儿是说遇到就可以遇到的啊!
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七十岁了,还没个传人!
这丫头最可贵的不仅仅是比常人聪明有天赋,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赤子之心,不畏强权不畏艰险,有破除万难,一往无前的决心和恒心。
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
他少年成名,行医一世,几乎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
可这一生所学,悄无声息地带进棺材里,总是憾事。
“丫头,你不愿意?”
曲宴忐忑地开口,两只手来回搓都搓得泛红了。
林清这才回过神,感激地朝曲宴曲膝行了一礼。
“曲爷爷厚爱,知安感激不尽。只是,我虽羡慕您自由无羁的日子,但我上有老父下有弱弟,家中尚需操劳,恐要辜负曲爷爷厚望,不能随侍左右专心学习钻研。”
这是实话,她是不可能抛开一切,只为自己恣意。
曲宴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不愿意拜他为师,只是女娃娃不能跟他四海游荡。
这不是该愁之事!
“拜我为师后,你自照顾你家中诸人诸事,不必随我四处游荡。我已想好,以你之聪明,我再住上一个月,将我所学倾囊相授,虽未见得立刻就能赶上老夫,但你必定能将我毕生心血传承下去,你在家仔细钻研数年,能超过我也未可知。”
他说的抑扬顿挫,仿佛所言者,是平生最畅快之事。
“我每年游历归来,必会到姑苏找你,助你解疑答惑。如不出意外,老夫十年寿数是有的,七八年间,你必定能继承老夫平生所有心血积累!”
林清听他如此说,感激之情愈盛,对拜师学医之事更生了神圣崇敬之意。
曲爷爷这不是简单收徒传授医学技艺,这是要将他毕生的学研所得及从医之意志,一并传与她。这份信任和看重,使她对此事,想得更多更深了!
“曲爷爷,知安何德何能,得您如此看重!”
她噙着泪,盈盈拜倒。
“实不相瞒,昨日顾五哥告知,他偶然情形下知道了我母亲当年不是病亡,而是中毒而亡!这是有人蓄意为之!这次父亲几经波折才得您救活,才好了些,弟弟宣儿便也中毒,也是如母亲一般,寻常医者以为皆是普通热症,或是体弱多病渐渐至于肺腑受损,但其实都是中了不易察觉的奇毒!”
“为人女者,为人姊者,岂有知道实情,不为其报仇之理?”
这是杀亲之仇!况且,如果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处置了,谁能保证今后那贼人不会再寻隙暗害她的家人?
“为报仇,我必竭尽全力,其时也必然会用到曲爷爷所授医术,知安觉得,这样会有愧于您传授医术之心……”
医者,妙手仁心。
如果用在报仇一途上,她觉得自己配不起曲爷爷一番看重栽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