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忆卿来到忘川河畔,一眼便见到了那冒着森森白气的水缸。
她按孟婆教的,把独属于孟婆的玉牌扔进水缸,把一根竹竿固定在水缸边的木桩上,用手按下竹竿,水缸里的水顺着竹竿上的孔洞缓缓流到了下面的六个碗中。
早已排队等候的小鬼晃晃悠悠往前走,端起碗喝水。
被喝掉水的碗又回到了竹竿下方,等待它的又一次被端起。
这操作起来倒也不难,殷忆卿一会便熟稔起来。
刚才聚精会神摆弄竹竿,没注意抬头看排队的小鬼,她一抬头一眼便见到了鬼群中的孟婆,刚想站起身去打个招呼,就发现孟婆的前后站了许多惨状莫名的鬼魂。
一个没了四肢的男孩儿,完好的上半身上插着个被压扁的头。
正朝着孟婆“咯咯”地笑,忘川的风透过他不见了的鼻子吹的后面的鬼一阵摇摆。
另一个全身湿透的鬼魂,湿漉漉的头发如搅乱的麻绳揪在一起,一直垂到腰间。
背部凸起,一身粗布衣衫盖住了手脚,明明是个大人模样,却和小孩一般高。
还有没了半边身子,低头在身上扒拉着,找东西的。
各色鬼影中掺杂着几个骨瘦如柴的青年男子,零星看到几个完整的老人。
还有的鬼身上有许多动物爪印的,应该是动物抓死的。
放眼望去,排着队的鬼群没几个正常的,孟婆在里面显得尤为突出,殷忆卿一时忘了手里的动作,手还在微微的抖着。
队伍最前面的一个鬼,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分离开来,竟没黏合在一起,断掉的手指在殷忆卿面前晃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孟婆……没有汤了……”
殷忆卿猛地回神,手下狠狠一压,冒着热气的汤顺着竹孔通通留到了下面的六个碗中,漫出碗沿的水,顺着地面,流进了忘川河中。
那肉片鬼端起汤一口喝了,往前走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对丑不拉几的孟婆说道:
“谢了……我喝饱了……”
他身上的肉片晃啊晃的,晃进了往生桥,看不见了。
后面的鬼对眼前的状况视若无睹,只管端起碗,喝完,也不看孟婆,径直往前面走去。
殷忆卿无意识的一下一下的按着手中的竹竿。
很快,前任孟婆走来,她捏了一缕头发在手里把玩着,怀里抱着她的小白狐。
端着碗对殷忆卿说道:“他们许多都是不完整的,三魂七魄没能保全,缺了一魂两魄都是很正常的,没什么好怕的,习惯就好了。”
顿了一下,看着手中的碗,似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轻轻说了一句:“你好好工作……我走了……”
殷忆卿苍老的脸上不见丝毫波动,只那双眼还处于深深的恐惧中。
她在人间时,来抓她的小鬼长得都还不错,还没见到这般吓鬼的鬼过,虽然她也是鬼,但她也怕鬼呀!
遂也没听见孟婆说什么,只知道一下一下的按压竹竿。
孟婆先给小白狐喝了一碗汤,自己也饮尽碗中水,神情复杂,凄然一笑,抱着小白狐往前走去。
汩汩流动的忘川河畔除了孟婆,再往前,就是隔开忘川河东西走向的往生桥了。
桥飞架在河水之上,湍急的河水阻碍了东西两边的视线。
往西,便到了坛主姑匣的地界。
坛主与孟婆打扮一般无二,只是显得更年轻些,她将衣袍的袖口卷起,用一根白色绸缎系在身后,显得清爽又利索。
姑匣将面前的坛子一个个摆好。
最前面的坛子里水波荡漾,鬼魂刚走下往生桥,立刻就被装了水的坛子吸了进去。
她将装有鬼魂的坛子,用一个透明的盖子塞紧,坛口系上一根长绳,轻轻一抛,将坛子扔入忘川河水。
只见那坛子竟没有沉入河底,只是漂在河面上。
姑匣看着漂浮的坛子,手中绳子一扽,坛子飞起,掉进了右边的一个黑洞。
姑匣手中动作没停,继续摆弄脚边的坛子。
只是那沉到河底的坛子姑匣将它甩起,扔进了左边一个黑洞之中。
两个黑洞注定了鬼魂不同的命运。
一则生门,一则死门,到头来,不过一个坛子决定了你的去留。
——
地府里虽时间与人间一致,但这里没有黑夜白昼之分,没有阳光月光,有的只是无边的黑暗。
在魂魄行走聚集的地方,都有成排的火把照耀。
却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暗的没有一丝光,鬼魂进到这里,便会在无边的黑暗里,化作一缕青烟,结束轮回。
它就是忘川河畔坛主姑匣的地界——极乐空间,姑匣左手边的黑洞。
被姑匣扔进极乐的水坛,成为一抹黑,永远的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
而那坛子又会重新出现在姑匣身后,等待着新魂魄的到来。
姑匣右脸上一道淡淡的疤痕,曲曲折折地爬在她的额间,顺着眼睑蔓延到了脖颈。
他看着身后的坛子,嘴里念叨着:
“照祭苍生,人心不古;
忘河倒悬,生死不负;
春风几度,层层劫数;
痴情男女,不惧归途……”
——
殷忆卿算着时辰,总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人会被鬼吓死,这鬼也会被鬼吓得魂飞魄散啊。
这孟婆的工作,真是一言难尽……
这阎王是让她数着鬼玩吗?压着根竹竿喊“1234567”?
嗯……?
回到断情乌的殷忆卿,站在门口,盯着门匾瞅了半天。
确定了自己手中的才是会让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这什么断情乌一点影响都没有,不过就是个名字。
最终,还是踏进了乌里。
房间里的景色却与外界相差甚远,房间里亮如白昼,景致与人间一般无二。
她跑到房间的一片山凹处,寻到一户人家,这才发现,什么袅袅炊烟,这里压根就一个人都没有……鬼也没有……
又跑到另一边的竹林里,明明听得鸟叫虫鸣近在耳边,走近了,却又觉得声音在更远的地方。
精疲力尽的她也不挣扎了,举起刚在农家顺的一把镰刀,就地砍了根竹子,一劈两半,用竹筒做了个新门匾。
又跑到书屋里,用手指沾了书架旁的墨汁,在上面歪七扭八的写了个“鬼屋”。
又觉得没有“断情乌”好听,又把另半块竹筒拿过,想了想,重新写了个“洞房花蛀”,又觉得这“蛀”字有点眼熟,又不太像。
想着要是往后别的鬼来她这边做客,要是这字写错了,看到这名字会不会嘲笑自己。
于是,又跑到竹林砍了一根竹子,一劈两半,做了截竹筒。
直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才算把门匾挂上。殷忆卿乐呵呵的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深觉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名字——“忆卿舫”。
既有自己名字,又没错别字!真是妙绝……妙绝啊!
——
日子一天天过去,殷忆卿就在忘川与忆卿舫之间来回穿梭。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
殷忆卿身为孟婆时,已经能和路过忘川的小鬼小声地交流两句了,只不过在见到凶恶的恶鬼还是会情不自禁的结巴。
……
“看你这样是摔死的吧?腿都弯到胳膊上了。”
“嗯,孟婆……我掉下山崖摔死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
“你咋死的呀?俩胳膊咋还没了?”
“给主子养马,马发狂跑起来,我没拉住,两个胳膊被马带走了,然后我看了一眼,就被吓死了。”
“咦呃……快别说了,喝了汤赶紧走吧。”
……
迎面走来一个眼睛血红,天灵盖上插着一根定魄针的女鬼。
殷忆卿什么也没说,眼睛定定的看着手里的竹竿,一丝不苟的认真工作。
肩膀抖了一下,眼睛偷瞄向女鬼方向,见她走远,长呼一口气,看向鬼群,继续聊天。
——
不知不觉,地府的大日子,七月半,鬼节来了,所有的地府在职人员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休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