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不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让他挑水、劈柴,但他带着脚链行动,非常不便,只能迈开原来正常步伐的一半。
每天辛辛苦苦,当别人倒头大睡时,他还在干活,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谁都有凌辱他的权力。
他们是故意针对他的。
没错在他们眼里,不仅是这样,在我们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个卑贱的支那人。
他白天干活,晚上和所有下人一样,挤在臭哄哄的榻榻米上。反正有一处单独给他们使用的,而且有特定的活动区域,比如有哪些地方是下人绝对不可以进入的,一旦违反有可能被剁去双脚。
他从不过来,我和他隔了很远,我们都不可能跨过去,他是不屑,我是不能。
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蠢话,这不是很蠢的事吗?有朝一日,这日记本会被毁掉的,这样太危险了。
以上就是纪子当天日记的内容,我读的时候有种观者的快乐在里面,倒不是我不知人间苦痛,以人苦为乐,而是体会到了纪子那种朦胧的感情,那是爱情吗?
我接着看了下一篇。
昭和十三年九月三日:
他拖着一条瘸腿,穿梭在后院。
事实上他们一天都在忙碌,他们是园丁、厨师、保姆、下人、护卫,必要时,他们是别人杀人取乐的材料。
他们变本加厉。
今天,我看见他坐在井边,一坐就是很久,望着天上的飞鸟。我能看出他的感受,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他的祖国?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妻子?他的心灵被强大的仇恨和渴望占据,但是偶尔似乎又被日本的静谧打动,常常这样站在他的不远处,我被不知不觉地感染,我生怕自己也生病。
但是不知为何,每次靠近,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踏实、喜悦、幸福的感觉。
我爱上了那些神秘的树林,就像人间的一出戏剧,一切要么是白茫茫,要么是灰色,令人悚然。但当春天来临,万物勃发,樱花绽放,柳树抽叶,满地洁白的小圆花,鼓着脸庞,对着大地、天空。
神奇的万物!
最近很流行一个词——罗曼蒂克,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罗曼蒂克,或许是吧,这样的生的气息。
昭和十三年九月四日:
拂晓,起床。
我跑到后院,看见他对着香织笑,他不常笑,所以他的笑,那样迷人。
昭和十三年九月五日:
今天读了一本外国小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里面有句话说得好,是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说的:
你是一条沉静、安稳的河流,我却在里面溺水了。
这后面几天,多是记录天气和心情的,我渐渐感觉到:纪子爱上了那个中国人啊!
昭和十三年九月十四日:
疲累,和美智去挑衣服,她买了挺多衣服,我催着回来,她有点闹脾气。信子没和我们一起,她嫌弃美智的坏脾气,去找同学了。
我回来时没有看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会在做什么呢?
昭和十三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我早早地起来,母亲让我陪她出去买东西。
回来时,我竟看见他。
他脸上挂着新伤,肯定是被他们打的,我看见那些下人也挂着伤,知道他是还手了。
今夜,我睡得莫名的好,醒来时神清气爽。我坐到信子身后,帮她梳起头发来了。
但我是齐肩头发。
以前信子经常帮我梳头发,那时我的头可比她长多了,她比了比自己和我头发长度,样子看起来有点幼稚。
哥哥已经去了前线,听说战局很稳定,有未没有去。
今天,他过来,提着礼物盒,亲手交给我,一个漂亮的礼物盒,粉色的,很大,我打开一看,是一件漂亮的洋装。母亲笑得很开心,她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依旧很满意。信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和我一样平静。
他在这儿吃了饭,让我陪他走走,我们在院子里看见那个人。
他蒙住鼻子:“你看看你同情与帮助的是什么人,他们腐烂、卑贱,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真想给他一耳光,不过我没有,我没有说话,没有笑。因为我知道,我一句话,改变不了别人根深蒂固的信仰。
我看见他的背影,离我远去,第一次有了锥心之痛,我只能站在那儿,我有又什么理由跑过去呢?
有未看着我:“如果你是善的女神,我就是恶的使者,我一辈子都臣服于你。”
他这些话如果换个姑娘听,肯定激动万分,立刻不顾礼仪地拥吻他。
他见我没有反应,换了话题:“纪子,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战争。”
“战争……”我停顿了一下,“胡闹、儿戏、剥削。”
“这就是你认为的战争?”
“没有战争是正义的,从某种道德方面看,他们只是将年轻人作为燃料,让他们在绝望中灰飞烟灭。”
“你反对战争?”
“是的,可是那没用。当战争来临,我们只有迎上去,任子弹碎片拉扯我们的血肉。”
“某些战争还是有意义的,比如,卫国战争?”
“也许吧,我不敢肯定了。”
“你的思想很危险,纪子。”
“什么?”我很好奇,也很愤怒,这有什么危险的。
“一切。”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他大笑起来,说:“你还是喜欢连问‘什么?’啊!”
我无语地沉默,他则以为我是无力反驳,我们之间是无尽的沉默。
突然,他一下子朝我吻过来,将我抱住。
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无耻下流的人,因为我没有拒绝他的拥吻,尽管我十分反感,但无言地接受了,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样子,我竟然想象着他吻我的样子,我立刻脸红了大半,眼前似乎是他的样子。
“你脸红了。”相原有未说,“我可以以此确定什么吗?比如,你是深爱着我的?”
我低头不语,脑子很乱,感觉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耳朵嗡嗡嗡,随即跑开了,躲在转角处,在那里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看见我的脑海里那个身影。
我竟然有种错觉,刚才吻我的是他还是他。
我像是活在别处,这里只是躯壳,感觉头皮发麻,心中有一团火灼烧自己,我真怕自己会冲动,我压抑着这样东西,不让它将我整个人侵蚀。
可是,我发现,我越压抑它越强,最后我一败涂地。
就在刚才,我的灵魂像离开身体一样,它被一台巨大的灯照耀,不能躲藏,也照耀着那个我注视的对象,无比清晰,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深深吸引着我,他的神秘、不言、行动、忍耐,他的同情心和意志力,显得周围的人多么可笑。
为什么他们是低贱的,我们需要取代他们吗?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应该有几分正确吧!
可是……
我是……爱上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