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洋再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只风筝。
方雁南正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改老人给石头做的布褂子,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王远洋手里的风筝,便敛回目光,继续低头做针线活。
石头从屋里把飞盘叼了出来,塞到王远洋的手里。
老人也显得很想再去昨天的打麦场,还特意找了个瓶子,灌满水,说石头昨天回来渴坏了,今天要把水给它备上。
方雁南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就是坐着不起身。
“招娣,你回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陪顾老师吗?再说了,孝顺老人,不也包括顺着老人的心意嘛。”
王远洋说得方雁南无法反驳,只得把手里的针线放下,与老人一同上了车。
到了打麦场,老人又和昨天一样,躬着腰,低个头在地上找东西,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远洋把风筝交到方雁南的手上,就陪石头玩飞盘去了。
方雁南以前没放过风筝,既觉新鲜,又带有挑战性,便激起了她的兴趣。
可偏偏这日没什么风,方雁南扯着风筝跑,倒像是在溜狗,那风筝始终在地上拖着,就是不肯扬帆起航。
而且方雁南这一跑,吸引了石头的注意力,扔下飞盘,跑过来跟捕猎似地扑风筝,险些把风筝给抓坏了。
方雁南败了兴致,便把线收起,不想玩了。
王远洋站在一边不厚道地笑了一阵,拿话激她:“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会呢,门门功课都是年级第一,玩的事情,却这么不在行。”
方雁南本来想回一句,自古以来,吃喝玩乐就是你们这种纨绔子弟干的事情,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是比不上的。
但话到嘴边,方雁南给忍住了,反倒被王远洋把心底那股不服输的犟劲给激发了出来,扯着风筝线又要跑。
“风筝不是这样放的。”
王远洋举起风筝,指挥方雁南拿着线盘往远处走:“一会我说跑,你再跑。”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等了好一会儿,来了一阵小风,王远洋大喊了一声:“跑!”
方雁南开始跑的同时,王远洋松开了手。
风筝摇摇摆摆地冲上了半空。
方雁南还没来得及乐,风一停,风筝又一头栽了下来。
不过她放风筝的兴致却更高了。
在王远洋的帮助下,方雁南又跑了几回,风筝终于争气了一回,一飞冲天。
运动能使人心情愉悦,尤其是放风筝这种运动。
方雁南看着风筝越飞越高,相当成就感。
她跑得累了,也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到地上,胳膊支在膝盖上,仰头望着风筝笑。
阳光照在她微微泛红的面庞上,额上汗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双眸明亮清澈,唇微张,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柔软灵活的舌尖,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嘴唇,由于刚刚运动过,胸部剧烈起伏着。
王远洋站在旁边看着方雁南怔了会神,刚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方雁南就转过头来了。
“放风筝还确实挺有意思的。”
方雁南还是觉察到王远洋神色有异,后面的半句话,语气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我从来没见过你笑。”王远洋主动解释。
“哦。”方雁南淡然应了一声。
那个时候,生活中哪有可以让她笑的事情。
“高二那年暑假,你出事之后,我一直愧疚到现在。”王远洋低着头说道。
闻言,方雁南的手用力抠住线盘,身体也紧绷了起来,视线望着天空中的风筝,表情很淡。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头把飞盘叼了回来,王远洋使出最大的力气,又将飞盘抛了出去。
待石头窜了出去,他看了方雁南一眼,眸色深不见底。
“那天我也提前去学校报道了,正好碰见徐曼丽背着你下楼。”
“她让我最好装着不知道这事。”
“招娣,”王远洋说得十分艰难:“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养母也不会那样逼你。这件事,在我心里始终过不去。”
很漫长的一段沉默,只有王远洋大力抛飞盘,还有风筝线圈转动的声音。
当初少年懵懂,王远洋尚不能完全理解,青春期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究竟是什么,好像除了捉弄方雁南,他再找不到其他处理情绪的方式。
他在方雁南的书包里放虫子,故意用篮球砸她,用水泼她
等王远洋终于明白了,他见不到方雁南心里发慌,见到了心里更慌,其实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她。
他鼓起勇气给方雁南写了一封情书。
然而却没想到,就是这封情书,竟给方雁南带去了无妄之灾。
让他想见,却又没脸再见方雁南,时隔多年再重逢,仍对当年给她造成的伤害难以释怀。
而对方雁南来说,当年的王远洋,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吃饱撑了没事干,拿她消遣取乐。
就跟心血来潮了去踢一场足球,看谁能把球踢出更多花样,吸引更多观众的尖叫声一样。
只不过她连足球都不如,因为他们不会嘲笑足球,但却会嘲笑她。
天渐黄昏,如火如荼的火烧云,让小半个天空都燃烧了起来。
明天将会是朗朗艳阳天。
方雁南努力将思绪放空,专注地仰着头,看那只七彩的风筝,像一道小小的彩虹,在云层里飞扬。
当年因为王远洋所受的羞辱,她曾经以为永生都不会忘记。
而如今再被提及,听到当事人向她表达愧欠之情,竟然觉得那一切,淡得就像溅在衣服上的一个泥点。
风干之后,用手轻轻一搓,泥点便随风消散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生难忘,刻骨铭心,仍能念念不忘的,不过是时间的沉淀还不够久罢了。
方雁南突然生出一股斗转星移照桑田的萧索感来,又想到了郑逸南。
哪里是什么云和太阳,晨晨又暮暮的相拥相恋,如果郑逸南是太阳,她至多也不过是能在坟前开出一朵向阳的花来。
这么一想,方雁南未免感到太过凄惶,又觉得郑逸南像极了自己手里的这只风筝。
他高高在上,而自己只能在地面上仰望着他。
除非,她能狠得下心来,将他也拽入这前途叵测的凡尘。
背光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