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李晔摇头笑了笑:“义军并非战无不胜,眼下之所以能攻破长安,不过是沿途藩镇,对朝廷已经失去信心,没有严加阻拦而已。现在义军虽然已经占据长安,但却是四面征战,到如今,连关中都没有完全攻占下来。且不说凤翔郑畋,四面藩镇军,更是在跟义军到处交战,也没听说义军能迅速攻城拔寨。”
李晔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士子若是在下所知不差,义军之中,并无多少士子书生,得到重用的就更少。义军纵横南北,说到底还是劫掠为生,未曾真正治理一方,这是义军不想吗?不,是不能。因为义军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没有一支完整的士子队伍,就无法治理民政,眼前的害处,就是义军的粮秣物资缺乏源源不断的补充,远些的害处,没有成熟的治理国家的政策,就不会让四方臣服。”
最后李晔徐徐道:“义军攻占长安,本是大好局面,但义军辖境内的百姓,就真的支持义军?非也。为何?将军方才也说过,百姓需要的,是吃饱穿暖,但义军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粮食被洗劫一空,而又无法治理地方,恢复生息,你叫百姓如何支持你?”
“如今的天下藩镇,为何一直在跟义军交战?是他们忠于朝廷吗?非也。如果真的忠于朝廷,就不会让开道路,让义军攻入长安。他们正是看到了,义军没有治理国家的本事,早晚必亡,唐室必将克复长安,这才与义军作战安史之乱,叛军也曾攻破长安,但叛军不通政事,不知治理国家之道,纵然兵强马壮,又能如何,还不是覆亡了?”
“眼下义军的局势,与安史之乱何其相似?至于藩镇军与义军交战的目的,一方面是不想事后被朝廷治罪,另一方面,当然是趁机立功,事后获得朝廷封赏,有了大义名分,就能控制更多地盘,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最终成就大业,争霸天下!”
李晔这番话说的毫不客气,让朱温怔了又怔,半响没反应过来,显然还在理解当中,朱珍却不知道深究其理,这番话他也听不懂真正的深意,只知道李晔在说义军要和安史乱军一样,最终走向覆亡,不由得大怒,“一派胡言!你怎敢诋毁我大齐,你难道不想活”
“闭嘴!退下!”
朱温骤然一声呵斥,让朱珍闭了嘴,这才看向李晔,此刻他脸上没了轻松闲谈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但他到底是义军大将,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他仍然不相信,义军就一定会亡。
茶棚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大声说话,零星的茶客看到朱温和李晔等人的装扮、做派,也都显得小心翼翼。茶老板更是不敢说什么,唯恐朱温和李晔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或许在他看来,那个玄袍公子真是疯了,竟然在当着义军的面,说义军必然覆亡,这不是不想活了么。他更觉得那个义军将军,也不是一般人,要是换作寻常义军将领,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不暴起拔刀,砍了那名玄袍公子?
时近六月,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烈,一片阴凉的茶棚外,明亮的官道上蒸腾着热气,树影斑驳,数不尽的细尘在光柱里飞腾转合。官道上行人寥寥,林子里不时响起清脆的鸟叫,知了不知在何处,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这里是邓州边界,官道旁的树林外,有大片荒芜的良田,失去百姓照料的庄稼枯死无数,看起来格外凄凉。更远的地方,有山,有林,有河流,有蓝天,在这中原腹地的南端,抬头就可以看到整个天下。
战火绵延,风起云涌的天下。
在天下中心,卷腾的烽烟缝隙里,在这个平静的野外,两个都只不过二十几岁,却命中注定互为敌手,不死不休的年轻人,此刻如知己如故交,面对面坐而论道,议论大势,指点江山,评点群雄。
朱温拽了拽甲胄里的衣领,感觉有些燥热。
他看着李晔,“我大齐军队纵横大江南北,七年间转战何止万里,军中士卒都是百战精锐,攻破州县一路杀破长安,从府库里得到数不胜数的兵甲器械,就算是最强大的藩镇,也不会比我们装备更精良。我们有一路喋血的百战勇将,各个都能冲锋陷阵我们上下齐心,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所以能发展壮大。眼下陛下坐镇长安,唐军四面来攻,但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我军势大?”
说到这里,朱温渐渐理清了思路。
他掷地有声道:“唐室倾颓,皇帝昏聩,朝堂上奸臣当道,州县里臣民离心,正因如此,我大齐军队才能一路披荆斩棘,攻破长安。在唐皇帝坐镇长安、统率天下的时候,我们能攻破长安,将唐皇帝赶去蜀中,现在唐皇帝偏居一隅,我们为何就不能击败四方藩镇?我大军兵锋所向,攻城拔寨,可都是血战所得!”
“天下藩镇五十余,有谁能挡我大气兵锋?那高骈如何?号称当世名将,皇朝双臂之一,还不是被我大军所败,只能龟缩城中不出?天下兵马几百万,在本将看来,不过一群绵羊而已。没有一名合格的统帅,纵然四面来攻,又能奈我何?试问天下豪杰无数,自称英雄者如过江之鲤,但我大军若是把守潼关,关东军队,谁能破之?”
“公子方才也说过,唐室奸臣当道,只知争权夺利,唐室人心不齐,各自为政,都想着自保,都想着壮大自身。我大齐军队,只要能坐稳关中,试问三五年之后,天下谁还有胆跟我大齐抗衡?”
“公子说的不错,我大齐缺少士子,没有治国理政的人才,但只要局势稳定下来,何愁书生不来投效?公子可别忘了,我大齐皇帝,也是士子出身,他若有心,岂会不知招贤纳士?”
朱温越说越是语激昂,胸中热血澎湃,他不禁站起身来,一甩猩红披风,意气风发。
他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盯着李晔:“我大齐军队,乃虎狼之师,也是上下齐心之师,岂是安禄山那胡人可比?岂是散沙一盘的唐军可比?我大齐军队,百战成雄,锐气无匹!而今攻占长安,败郑畋驱镇军,睥睨天下,四方威服,谁能胜我?天下无人能胜我,天下岂不在我之手?!”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霸气侧漏,朱温一身豪情壮志,顿时显露无疑,仿若俯瞰天下的王!
李晔轻笑一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他没有站起来,但气势却丝毫也不输给朱温,相反还多了一丝从容不迫,他凝视朱温,淡淡问道:“天下果真无人能胜你?”
朱温狠狠盯着李晔。
两人目光相交,如刀剑相击,似有火星四射。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到底是谁?”朱温率先开口。
“你又是谁?”李晔不慌不忙。
两人都是精明无双之辈,座谈许久,若是还发现不了蹊跷,岂非都成了庸人?
一个游历江湖的修士,怎会对天下大势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更通晓定国安邦的道理?还反问出那句当仁不让的话来?
一个寻常小将,又怎会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对义军与官军长短,有那般深入的认识,并能明白取胜之道?
普天之下,豪杰无数,乱世当道,英雄辈出,但真正具备成就大业见识与气度的,又有几个?
在这邓州边界,在这许州之畔,又有几个?
茶棚老板原本看到两人相谈甚欢,已经松了口气,暗想只要不打起来就好。他这简陋的茶棚,可经不起折腾。虽说桌子板凳都是老旧粗糙的物件,但那可都是老头的心血。茶壶茶碗茶叶这些东西,都值不了几个铜钱,但却是老头活命的依仗。
要是被打坏了他上哪儿再去弄去,一壶茶本就赚不了几个钱,生活本就拮据,不过是苟且活着罢了,根本经不起风雨,他年纪也大了,就更是遭不起难,要是自个儿也被伤着,那可是连去看病的钱都没有。
老头虽然听不太懂将军和公子的话,也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但只要和和气气就好。然而此时,看到两人怒目而视,俨然一副准备动手的样子,老头顿时老脸煞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明察善恶的真武玄天上帝,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被他在心里求了个遍。
在茶棚里喝茶的零星客人,看到这个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多呆,匆匆将碗一口喝完,摸出铜钱放到桌上,就提着行囊急急离去,生怕被殃及池鱼。要是换作一般人打架,他们还有个看热闹的心思,但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要是一个不小心,他们的人头都要落地,哪里还敢逗留半分。
老头想起身相劝,却又不敢劝,急得额头直冒大汉。
一阵微风拂来,吹动茶棚招旗,吹动众人丝发,吹得老头打了个寒颤。
大少司命已经准备起身,宋娇更是目光凌厉。
朱珍已经抬起手臂,随时准备握拳,让那百余骑冲杀过来。
李晔与朱温相视僵持。
然而只是一刹那。
“朱温?!”
“安王?!”
两人同时咬牙切齿,而后目中凶光一闪,杀机陡然迸射,蓬勃的灵气刹那爆发。
朱温拔刀、错步、劈斩,动作一气呵成,长刀携风带劲,向李晔当头劈下。
李晔啪的一下收起折扇,一推木桌,撞向朱温,同时坐着木凳后滑数步。
长刀斩在木桌上,顿时碎裂散开,细尘如云暴起。
宋娇与大少司命同时起身。
朱珍手掌猛地握拳,百余骑立即策马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