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
吴悠在离地十丈的高处,悬空而立。清亮空灵的眸子向李晔看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而可爱,一如既往。但偏偏没有半分亲切,连感情色彩都没有一丝一毫,反而有些凌厉,那是看对手才会有的凌厉。
“郡主怎么来了?”李晔笑着上前,虽然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但并没有多想。
李晔原以为,吴悠会像以往一样,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的过来,扬起可爱的小脸,用灿烂阳光的笑容迎接他,但是她没有。她拔剑。
问仙剑徐徐出鞘,皓月清辉般的流光,从剑鞘里缕缕倾泻而出,里面好似有无数星辰,流溢着动人心魄的亮彩。然而冰冷无情的剑意,已经浓到几乎凝结为实质,看一眼都刺痛眼眸。
李晔怔了怔。出鞘的问仙剑后,吴悠面容漠然,就如大道一般无情。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明明在看着他,李晔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有的,只是丝丝溢出的杀气。
悠忽间,问仙剑完整出鞘,平静的苍穹骤起波澜,蓝天白云在这一刻都失去了色彩,天地间唯有一剑。剑亮如皓月,剑气如清辉。
问仙剑举起,落下,剑气迎面而来,好似夜空中闪亮的银河,骤然倾泻在地上。
李晔甚至来不及反应,或许他从未想过要反应,就像没曾想过,吴悠会对他出剑。
而当他惊醒的时候,银河已经到了眼前,剑意的压制让他灵气运转滞涩,四肢僵硬如陷泥潭,眼看已经避无可避。
一朵桂花在眼前飘过,接着李晔感觉自己如遭雷击,身体重重被人撞飞出去。苏娥眉已经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周身桂花萦绕,如狂风中的雪花一样飞卷,长发在脑后泼洒如画卷,长剑迎上斩下的问仙剑。
只一剑,觉醒一部分仙人之力,修为已经迈过真人境门槛的苏娥眉,就如残叶一样吐血飘飞出去十多丈,无力的摔倒在地上,激起一地烟尘。
“师姐!”
卫小庄一声悲呼,背后猛地升起铁甲将军的黑影,怒吼一声就迈步冲了过来。他面黑如墨,双目冒出幽幽绿火,好似浑身每一根毛孔都张开,在往外喷着怒火。他每奔一步,都引得大地一震,数步之后突然拔地高高跃起,铁甲将军手中的宣花板斧,向吴悠猛地挥斩而下!
吴悠静静悬浮在半空,面对巨人一样的卫小庄,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中更是没有丝毫波动,那是真正的波澜不惊。手中问仙剑一挥,银河倒悬,卫小庄背后黑影猛地一震,随即就破碎消散,他本身也是吐血倒飞出去。
李岘、楚南怀、南宫第一相继站起身,看到这一幕,脸色各不相同,楚南怀狠狠揉了一把脸,失神呢喃:“这是到了什么境界?这种力量,少说也是阴神真人吧?”
南宫第一震惊:“剑道,那是剑道!我看到了剑道!”
剑气,剑意,剑道,修剑三重境界,以南宫第一的惊才绝艳,也只到了第二重。
李岘踏出一步,就要出手,这时候,苍穹异变陡生,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忽然出现一道巨大漩涡。漩涡凭空出现,并无云走云舒之势,就像是天空忽然出现了一扇通道,通往未知之地。
遮天蔽日的漩涡中,电闪雷鸣,深不见底,唯有沧桑古老而又充满杀伐的气息,从中间不停流散出来。
很快,漩涡四面八方十六方,各有阵旗出现。漩涡中,缕缕青白线条,勾勒出一个完整复杂的阵列图案,符文密密麻麻晦涩深奥,乍看之下笔走龙蛇,根本就看不出头绪。
楚南怀面色大变:“这诛仙大阵!”
苏娥眉和卫小庄相继起身,不过两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显然受伤不轻。吴悠没有看他们,手中问仙剑却已经再度举起。苏娥眉与卫小庄相视一眼,咬咬牙,就要再度出手。
“算了,我来。”
李晔走到苏娥眉与卫小庄身前,向他俩摇了摇头,而后浮空而起,步步走向吴悠。此刻他满面肃容,望着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边的吴悠,沉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吴悠没有开口,而且看起来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眼见李晔走来,问仙剑猛地斩下,剑气中无数星辰流散,犹如万千萤火虫在振翅飞翔。
李晔提起卢具剑,横在眼前,剑气斩中卢具剑,化作两股洪流,向两旁流散。转瞬间,问仙剑击中卢具剑,两剑俱都一颤,发出尖利啸吟。这一刻,吴悠五官饱满、轮廓柔和、仿若姿娃娃般的脸,就在李晔眼前。
李晔面色痛苦。
恍然间,李晔如回昨日。彼时他还是少年,在夏日阳光灿烂的午后,拉着吴悠在安王府奔跑,女孩咯咯的笑声犹如风铃,汗水密布的脸上有着简单纯粹的欢乐。
但是眼前这张脸,却没有丝毫温度,她依然很美,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而是邻家女孩那种美,但再美的脸,配上一双漠然的眼神,都会拒人千里。
李晔被逼向后滑退,吴悠却没有迟疑,问仙剑在卢具剑上掠过,笔直向李晔心口刺来。李晔悠然一惊,本能挥斩卢具剑,径直斩向吴悠的脖子。
眼光触及到彼处白皙的脖颈,李晔心头一震,手上动作一顿,卢具剑停在脖颈前。就在这时,问仙剑穿破护体灵气,刺进李晔肩头,入肉两寸,鲜血瞬间溢出。
李晔继续在半空滑退,疼痛不曾让他皱眉。他收回卢具剑,左手握住问仙剑剑身,盯着吴悠那双深邃空灵的眸子,那是一双让他感到陌生的眸子。
卢具剑往身后一挥,剑气在地上斩出一道深过一丈的地堑,李晔终于终于停住身形,他看着面前如同陌生人的吴悠,眼中密布血丝,他低声开口:“你真的什么都忘了?”
吴悠手持问仙剑,李晔握住问仙剑,缕缕鲜血从指缝滑落,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苍穹上的诛仙大阵,纹路却已经越来越亮,甚至开始散发出堙没日光的青白光芒,中心灵气翻卷如潮,似有大恐怖将要降世。
吴悠终于开口,声音不悲不喜,“不是我忘了,是你。你记起来了没有?扶苏公子?刘协?”
李晔一愣:“什么意思?”
“看来你什么都没有记起。”吴悠的声音似真似幻,毫无情愫,“你可知这一世,你本是亡国之君,要自焚于玄武楼?”
李晔浑身一震:“你还看到了什么?”
吴悠眼中终于不再一片空灵,而是流露出凌烈的恨意,她怨忿的盯着李晔,“你被李曜夺了王爵,流落市井。我无数次违逆父亲,偷跑出去看你,每次回府,都会被父亲责骂责罚,母亲为此总是痛哭流涕。而你,却对我的心意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你的江山。最后一面的时候,更是责骂我为何不帮你夺回王爵,让我滚,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你可曾记得这些?”
李晔心头悚然一惊,那正是他重生前的记忆。
看到李晔的神色变化,吴悠冷笑出声:“而我,却傻乎乎痴心不改,依旧默默暗中守护你,只要有机会就跑出来。若非如此,你早就死在了李曜的算计下,又怎能活到李俨让你继承帝位的时候?”
李晔脸色一变,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继承了帝位,你不是”
“你以为我死在了黄巢之乱中?是啊,我故意那样做的,所有人都相信了,不是吗?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守在你身边,没有人会再来打扰。你处理政事的时候,你迎娶妃子的时候,你指点江山的时候,我都在阴暗处看着你,还有你登玄武楼自焚的时候!”
李晔再也说不出话来。重生前,他的确常有这种感觉,好似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不过彼时他身边并没有大高手,也曾让一些练气术师四处寻找,但没有任何发现。最后登玄武楼自焚的时候,惊鸿一瞥,好似看到某条小巷里,有熟悉到入骨的身影,正奔跑出来。但是随即他就被火海淹没,没能再看一眼。
原来,她一直都在。
李晔满嘴苦涩。
天穹上,诛仙大阵图中心,极致的青白光芒中,传来滚滚道音,一柄不知其大的巨剑,已经露出了剑尖。仅仅是露出剑尖,天地间就流窜着霸道的剑意,好似要山崩地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可违逆的意志,那是诛杀一切妖孽的意志。
李岘等人面色大变,连忙向李晔大喊:“诛仙剑露头了,快走!”
楚南怀苦笑道:“走不掉的。诛仙剑是道门最大神器,一经出世,必然饮血,否则断然不会回头,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吴悠那张苹果般圆润可爱的脸,此时刻满了恨意,她厉声斥问李晔:“你知道吗,我恨你!三世了,任何时候,你心中都只有社稷大业,包括现在,你可曾想过我?我恨你,所以我要杀了你!亡国之君,这是你的宿命,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李晔长吐一口气,认真凝望面前的女子,在他眼里,对方还是少女模样,总是背着小手扬着小脸,轻声叫他晔哥哥,他忽然笑了笑:“公子扶苏,汉帝刘协,我明白了。既是如此,你当恨我,也可杀我!”
既然这就是宿命,那么欠下的债,总有要还的时候。
吴悠手上猛地用力,问仙剑再进一寸,鲜血再度潺潺流出,她死死盯着李晔:“你死了,大唐就完了,天下终将属于道门,仙庭终将继续执掌一切!我杀你,为道门杀你,你恨不恨我?”
李晔猛地一惊。
诛仙大阵中,符文密布的巨剑,已经几乎露出了完整剑身,只有剑柄还有少许没有出现。
李晔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厉芒。
他死了,历史就会回到原来的轨迹上,仙庭将继续执掌天地,道门将继续腐朽堕落,数十年后,契丹大兴,侵入中原,夺取幽云十六州,数百年之后,神州终被异族
数百年来,无数神州第一高手,仗剑西行,出阳关入西域,慷慨赴死,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他身边这些人,李岘会死,南宫会死,苏娥眉卫小庄会死,楚南怀会死,袁天罡兵解时发下的大宏愿,也将再无实现之时!
不能!
绝对不能这样!
李晔陡然盯住吴悠,眼中掠过一抹浓到极致的痛苦之色,随后他骤然一掌轰出,推开吴悠,卢具剑紧握在手,修为之力勃然爆发,气势节节攀升,低声嘶吼道:“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杀我!我今日若死,我会恨你!”
吴悠中李晔一掌,脑袋猛地往后一仰,青丝倾泻如瀑,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那一刻,一滴晶莹星光,当空飘过。
吴悠一退数百丈,却正好到了诛仙剑下。
诛仙剑已经完全露出来,猛地从诛仙大阵中飞刺而下。
吴悠拔地而起,人剑合一,沐浴星光,问仙剑前开银河,笔直冲向诛仙剑。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喊,如惊雷般炸响:“李晔,我恨你!这一剑,我必要杀”
话音至此结束。
问仙剑高举在前,人与剑一起化作一道流光,猛地冲到了诛仙剑下,银河逆势陡升,与诛仙剑撞在一处。
轰然的气爆声中,灵气狂潮席卷天地,如同彗星降落。天空只剩下浓到极致的灵潮,银河当空炸开,星光铺天盖地,零落如雪,好似被风吹散在空中的泪花。
李晔怔了怔。
所有人都愣住。
吴悠这一剑,本是威力最盛一剑,起势后,定要将李晔斩杀当场,但却一不小心,撞到了诛仙剑?她听到李晔那句“我会恨你”,果然是怒极,失去了理智,连诛仙剑都没注意到?
云散云灭,苍穹再度恢复平静,诛仙剑当空毁灭,诛仙大阵不复存在,悠悠长空,只有那个身着七彩云裳的女子,如浮云飘在当空。
她看了李晔一眼。那一眼洞穿千年岁月,经历三世沉浮,始终不改亘古未变的执念。她脸上绽放一米阳光般的笑容,那一瞬她笑靥如花,灿若朝霞,充满心安与欣慰。
只有眼角,恰好有一滴星光,从并不那么绝美的面颊上滑落,藏着她对这一世无边的依恋与不舍。那滴星光转瞬即逝,就像她没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出口的至情之言,在刹那间就如烟堙没。
微风吹来,身着七彩云裳的女子,尘埃般粒粒消散。
微风过也,天空再没有她的痕迹。她走得心安理得,没有一丝悔恨。她留给这世间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故事。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意不意外?那谁,先把西瓜刀放下,坐下,坐下,继续阅读下一章。
2:下一章明早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