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弘治二十年夏天李东阳因公去登莱,途中歇息时遇到了逃难的一家七口人,一看竟然还算是熟人。虽然这家人是平民百姓,但李东阳为人随和,也就和他们聊了起来。
这家人本姓张,家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为人憨厚老实,张家原本是北京城中一家裁缝店的掌柜,因为祖传手艺好,在京师也小有名气,经常替一些达官贵人缝制高档衣裳,生活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颇有积蓄,日子应该过的不错。
李东阳府上李荃就曾经在他那里定制过几次衣服,一来二去也就算认识了,李东阳也见过一两次。不过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张老头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满下巴胡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裤褂也都是皱巴巴的,看样子过得很苦。
张老汉很想在掩饰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强作欢颜的后面依然让人感到他有着至深的哀愁。见他如此恍恍惚惚,李东阳动了恻隐之心,便打听他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落到这种田地。
“张老爹,您裁缝铺的生意可还兴旺?”
“裁缝铺?”张老汉凄然一笑,“还好,还好。”
旁边的李荃看出其中有隐情,便开导说:“张老爹,你不用隐瞒,有话直说好了。”
张老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剧烈咳嗽,他猛咳几声,才叹气说道:“实不瞒阁老大人,小可的裁缝铺已关门五个多月了。”
“咦,这是为何?”
李东阳好奇这一问,把张老汉心中的苦楚一古脑儿都勾了起来。话说宁王作乱后,朝廷一直在追查其余党,张老汉一家也莫名其妙的牵连进来,理由是,假扮算命先生的刘养正曾经在这家店里定制过几次衣服,裁缝店有可能是这些反贼的联络点。
东厂的人把张老汉抓过去问了几次话,关了十来天又放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乱了套了。刑部、大理寺、东厂、锦衣卫等一应办案部衙,走马灯一样,几乎不隔天地到张老汉家问事取证。
俗话说的好,穷人怕接媳妇,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惊动官府的事,有多少银子你都赔得进去。单说张老汉家,来一起胥吏皂隶各色差人,哪怕问了三两句话,都得打发一顿酒饭,见人封几个脚力钱。开头,张老汉一心想自己是冤枉的,应该很快可以洗清自己,花再多的钱也不心疼。
可他哪里知道,各衙门办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骨头缝里吮出血来的刁钻蚂蟥。不把你榨干怎会松口,这是他们的行规。宁王早已经伏法一年多,如今张家涉及到这个案子,又无权无势,是一个平头百姓,差人们便都把弄钱的主意打在张老汉身上。
几个多月下来,可怜的张老汉做一辈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就被敲得一干二净。却还一直没个说法。其实这宁王谋反案一直是由东厂把持,其它什么衙门本都插不上手。
张老汉只是个本本分分的苦主,这里头的一趟子浑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个皂衣皂裤的公门中人,他都当是一个得罪不起的王爷,都是能替自己洗脱冤情的恩主。所以开始的时候,大凡进门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地款待,现钞现银地打发。
几个月下来,不但把张老汉的几个家当吃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一家人赖以活命的裁缝铺也山不显水不露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么都没有了,差人们也不再上门。
直到此时,张老汉才明白这些衙门中的吸血鬼并不是为了给他洗脱冤情,而是挖空心思前来敲榨钱财。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财两空。
家中一贫如洗没了活路,总不能在家中等死,有个老顾客很同情他的遭遇,便说登莱日子好过,那里的官府从不盘剥老百姓,劝他不如去登莱找条活路。于是张老汉一咬牙,把房子也卖了,筹得了一点盘缠,一家人准备逃难到登莱去。这才有了与李东阳一行人途中相遇的一幕。
在李东阳一再追问之下,张老汉声泪俱下讲出了这段隐情。李东阳紧绷着脸没说话,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书僮李荃对缩在一角兀自抹着眼泪的张老汉说:“张老爹,你这么多苦处,为何去年见到我家老爷时,你都不曾讲起?”
张老汉畏葸答道:“李小哥,小可不敢讲。”
“为何不敢讲?”李荃追问。
“哎,李小哥,小可心想,冤枉钱已经花去许多,如果讲出来,这些当差的老爷一怪罪,又跑来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钱,岂不白白打了水漂儿。”
“真是岂有此理!”李东阳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恨恨骂道,“京城之内,辇毂之下,竟有这等徇私枉法鱼肉百姓的公门败类。张老爹,这些人你可还记得?”
“记啊,不,不记得了。”张老汉吞吞吐吐。
李东阳知道他仍心存顾忌,便压下火气耐心开导:“张老爹,你不用害怕,有我李东阳给你做主,看还有什么样的人敢来欺负你。你只要肯讲出来是哪些差人敲榨过你,我必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拿走的钱一厘一毫也得吐出来。”
“阁老大人,您,您,您老的话可是真的?”张老汉神情有些激动站了起来。转而又变得神肿习黯然,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算了,小可再也折腾不起了。李阁老,您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小可年纪活了一大把,也不敢相信日头能从西边出来。”
“老人家此话怎讲?”李东阳温颜问道。
张老汉说:“小可打从知事时起,就常听人言,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卫,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张老爹,你不要瞎说。”书僮李荃瞅着李东阳的脸色似乎又要阴了下来,便及时提醒。
张老爹这才意识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闯祸,只得慌忙掌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地上一跪,说道:“小可一时图嘴巴快活,说话扎着了李阁老,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东阳瞪了书僮李荃一眼,意思是责怪他多事,然后又亲自挪身扶起张老汉,好言说道:“张老爹,你不要听李荃的,您方才说得很好,请继续讲下去。”
张老汉的头摇得货郎鼓似的,说:“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话,再不敢讲了。”
眼见张老汉疑虑甚深,李东阳索性用起了激将法:“看来,张老爹是不肯信任我这个阁老啰。”
“哪里哪里,李阁老府中李小哥时常照顾俺家的生意这么多年了,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尽,哪还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为何不肯畅所欲言?”
张老汉迟疑了一下,问:“阁老真的想听?”
“真的想听。”
“那,恕小可冒昧,先给大人您念几段京郊流传的顺口溜。”
听完这段故事,梁储知道了两首民谣的来源,闷头闷脑想了好一阵子,才抚髯叹道:
“京城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张嘴也格外地尖刻。什么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这明显是讥刺刘健在位时赏典太滥,不断地给人升官晋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禄厚的闲官。
刘健本意是想给当官的捞点实惠,没想到因此而弄出一个大隐患来。这几句顺口溜也算是言之有物。至于第二首,说什么当官的都姓贪,长安道上不见青天只见官,此语有失偏颇。”
李东阳苦笑着说:“偏则偏矣,但绝非捕风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历朝历代,清官莫不寥若晨星。我大明开国洪武皇帝,吏治极严,那时有一个户部主事贪污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帝下旨给他处以剥皮的极刑。可是现在呢,连一个吏都称不上的公门皂隶,办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两银子。
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潭州知府调任新职,携了眷属家资上路,走到襄阳住进驿站,半夜里被一个偷儿偷了一只箱笼去,这位知府不敢报案。后来,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个偷儿。
偷儿一并交待了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只箱笼里满登登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印证了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湖广道巡按御史给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护,最后也不了了之。厚叔兄,您想一想,这些银子后头,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贪墨劣迹,又有多少老百姓,像张老汉这样,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贫无立锥之地。
您想想,从正统开始、历经成化年、到如今是弘治二十一年了,朝廷差不多五十年已经没有正儿八经地整饬吏治了,才导致今日的官场腐败。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江山不保社稷倾危!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此种情势之下,所幸今上励精图治,仆深蒙圣恩,正好愧得治国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纲纪,保我大明基业万世无虞的绝佳时期。“
说到这里,李东阳顿了顿,露出坚毅的神情。继续说道:“厚斋先生,实不相瞒,如何刷新吏治,仆已深思多年,主要在于治三个字:一曰贪、二曰散、三曰懈。贪为万恶之源。前面已经讲过,不再赘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门,全国那么多府郡州县,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
六部咨文下发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没有人认真督办,也没有人去贯彻执行,如此则朝廷威权等于虚设。第三是懈,百官忙于应酬,忙于攀龙附凤,忙于拉帮结派,忙于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忙于吟诗作画寻花问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务。
此一懈字,实乃将我大明天下一统江山,变成了锦被掩盖下的一盘散沙。此时倘若国有激变,各级衙门恐怕就会张皇失措,皇权所及,恐怕也仅限京城而已。
所以,贪、散、懈,可以视为官场三蠹,厚斋先生是官场老前辈了,又在各地游宦过多年,这些应该也看的很清楚。这次京察,就冲着这三个字而来。”
李东阳鞭辟入里慷慨陈词讲了一大通,梁储听了连连颔首。他二十三岁步入官场,从山东省平度县知县干起,四十多年来先后在十几个衙门待过。地方官干过省级巡抚,掌兵官当过延绥总督,都是到了顶儿的。
京城里也待过吏、户、兵三个部,因此,李东阳所讲的官场种种行状,没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轻时也曾总结过,官场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并发誓不与这三种人为伍。
五十岁之前,他总梦想出一个圣君能够使出雷霆手段,将这种官场积弊扫涤干净,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天命”年一过,他总结自己官场经历,竟有那么多公正廉明的官员因不满现实纷纷上折弹劾巨奸大猾,事后却遭到同僚孤立或官场的排挤,他的一颗炽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灰暗起来,这时候,他只求洁身自好善始善终。
现在,听到李东阳义愤填膺痛斥官场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义感又豁然而苏,但仅仅只是一个火花的闪现,旋即又熄灭了。他毕竟是快七十多岁的老人,严峻的现实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宾之,”梁储这一声喊得格外亲切,“老夫很赞赏你官场三蠹的说法,老夫年轻时也说过官场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这三多与你的三蠹,庶几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让长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谈何容易!不是谈何容易,简直是比登天揽月还要难!”
李东阳已注意到了梁储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尽量说服这位老臣支持他的吏治改革,便婉转答道:“厚斋先生啊,难是难,但身为宰辅,你也怕难,我也怕难袖手旁观,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厉色不敢加于人事,岂是大臣作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劳,治国而使圣上任其怨,还能说自己是忠孝之人吗?”
李东阳的话句句在理,梁储无从辩驳,只得长叹一声,忧戚说道:“宾之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这样去做,无异是同整个官场作对,其后果你设想过没有?”
“呵呵,想过,怎么会没有想过?都想过了,厚斋先生!”李东阳神色冷峻,决然答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实现盛世大明,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吏治改革,纵刀山火海,仆将置之度外,虽万死而不辞!”
梁储很感动,眼睛有些湿润,他凝视着李东阳,好长时间默不作声。李东阳这几句剐肝掏肺的誓言让他深深感动。他顿时想起了“治乱须用重典”那句话,他相信眼前这个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国家富强纲纪重整,非得有李东阳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不可。
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荡涤污浊扭转乾坤,现在还很难说。从今天的谈话看得出来,李东阳是已铁了心要按他十年前的整肃纲纪六事疏行事,梁储虽为他的前途担忧,但也明白此时此际再也不是泼冷水的时候。思来想去,梁储心乱如麻,愣怔有时,他动了动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说道:
“宾之,今天来内阁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着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只是积重难返,几十年郁积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决得了。何况,你大道理讲得再多,在别人看来,依然只不过是你借机整人的幌子。”
李东阳眉尖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问:“厚叔兄,你刚进门时就说外头的舆情对仆不利。究竟有哪些具体实例,还望先生明告。”
梁储想了想,就把早上李良去他家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听罢,李东阳不屑地轻轻摇了摇头,讥道:“如果不是做贼心虚,李良这就是庸人自扰。厚叔兄,您相信仆会借此机会打击报复刘阁老的门生故旧么?”
梁储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击报复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更可怕。”但想是这样想,嘴上说的话都是另外一个样:“你已经说过,当以至诚至公之心实行京察,所以,老夫并不担心你会假公济私排除异己。”
“多谢厚叔兄的信任。”李东阳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情真意切,正待继续客套几句,忽听得一声炸雷响在头顶,惊得两人一激灵,屁股腾地都离开了座位,一齐拿眼看了窗外。
只见本来响晴响晴的天此时已是乌云密布,随了这声惊雷,如浇似泼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两人因谈得忘情,对窗外天气的骤变竟浑然不觉。
“真是一场好雨!”李东阳拍拍窗台,赞道。
“久旱多日,也该下一场透雨了。”暴雨夹杂着一股凉风袭来,梁储感到神情气爽,精神一放松,顿时感到乏困,他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窝,问,“啥时候了?”
李东阳抬头看了看登莱最新出产的计时的座钟,指针已经指到了最上面。答道:“快到午时了。这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厚叔兄,雨下得这么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别的,只要一碟咸菜一根葱,两只窝头一碗粥,有吗?”
李东阳噗嗤一笑,说:“厚斋先生若要燕窝鱼翅,仆无法办理,若只要这个,管保供应。”
说罢,李东阳抬手一请,两人便出了门,沿着走廊,有说有笑向膳房走去。
弘治二十一年九月,山东登莱。
“转了,转了。成功了!”
动力水渠旁边,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一群年青的学子在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登莱卫王城外,去年才完工的门楼水库岸边人头簇拥,一处从这个大型水库中引出来的水渠上一片欢呼,十几个水力机械正在轰隆隆的响着,转子正在快速转动,通过一系列齿轮、连杆等的传动装置,一直连接到旁边的厂房。
车间里,一些妇女一手用手指握着棉条,另一手抽绪捻匀,变成细匀的纱线,随着几十个转子的转动,纱线也随之旋转,然后缠绕在纱锭上。
朱厚炜在水车周围走动,心中颇有些兴奋,这些个水力大纺车是登莱职业学校机械班的实验科目,附有很高的奖励,出海的这段日子。这些平均年龄十五六岁的学生在没有他的指导下,独自也搞出了不错的成果。
何鼎也笑的合不拢嘴,不时在学生中拍拍这个,拍拍那个,翘起大拇指不吝夸奖。卫王出海后,投奔登莱谋生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仅仅上半年就超过三万人口,一时间,登莱安置的压力很大。
朱厚炜出去的这段时间,王府主官何鼎对开发新产业想了很久,这需要几个必备的条件,第一是劳动密集型,必须能解决大量人口就业,第二是有足够销量,第三是原材料丰富。
作为王府的外事主管,何鼎安排四海商社作了一些调查,棉纺业正好能满足他的要求,如果能发展棉纺业,除了纺织本身以外,还有大量的上下游产业可以发展,比如机械、染色、制衣、运输等,带动的其他消费行业就更加巨大。
棉花是宋朝以后才传入中国的,中国的棉纺业在宋代就比较发达,棉花最初传入的时候是在福建和广东,后来江南地区的棉种产量更高,福建和广东的灌木型棉株比不过江南的一年生棉花,闽广的经济作物便向蔗糖类作物转变。
到了明朝中期,棉花种植到达顶峰,全国各地都在种植,连辽东这样的最北地区都有,从而迅速把麻制衣料淘汰,麻制布料成了几个局部地方的特产,江南地区变成棉纺的中心区。
棉纺业是比丝绸业更利于家庭式生产的行业,所用的纺机和织机都很简单,单锭的纺机是老少都可使用,通常一个农户一天能织一匹,织好第二日就拿去变卖,换回棉花又继续织,资金上周转很快,最适合家庭作坊,所以在江南发展迅速。
棉布针对的市场是普通底层百姓,销量巨大,对工艺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花哨的纹路花纹,所以又十分适合大规模生产。相比起来,发展丝绸行业就很复杂,打开海外市场后,按照何鼎的想法,丝绸行业出口便利,也是可以发展的,但是调查后发现,丝绸的机械和流程都很复杂,虽然单价很高,但销量远不如棉布。
丝绸作为奢侈品,各种独特的需求很多,也就造成产品种类繁多和生产工艺复杂,其生产要经过缫丝、络丝、治纬、牵经、结综、捶丝、接头、提花等工序,每个工序都需要专业的人员来完成。
对登莱而言,培养这些专业人员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原材料上山东没有任何优势,还不如直接到江南采购。
再加上山东现在本身就有羊毛纺织,有了一定的纺织业基础,就没必要再搞丝绸纺织业。另外一方面,此时的棉衣已经取代麻制品,成为百姓最常用的衣物,而且是一个自由竞争的行业,不像盐业一样有复杂的专卖制度,以登莱目前在各地的影响力,难以打破各地的利益纠葛。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现在登莱目前的棉花品种好,经过这两年多的培育,在葡萄牙人船上缴获的印度长绒棉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环境,产量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所以何鼎放弃了丝织业,把重点放在棉纺织业上。
如今的棉纺业集中在南直隶和浙江,北地在明正统年间发明了在地窖中纺织,对南货形成部分竞争,占据了低端商品的市场,但配套的染色、商业等不如江南,每年依然有大量河南和山东棉花南下,这些棉花在江南地区加工后,又返销各地。
而登莱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目前有了更好的化学染料,这些年化工实验室,先后从石油中开发出不少新的染料,这种染料染色后效果特别好,既非常的鲜艳,又不容易脱色。是其他地方根本无法比拟的。正因为以上原因,何鼎这才下了决心,准备在登莱地区大力发展棉纺业。
朱厚炜前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整,听说今天棉纺厂开始试生产,顿时来了兴趣。作为穿越者,他可是知道,棉纺业可是一个大产业。在原时空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每年生产六亿匹棉布,是英国人外销棉布数量的六倍,虽然现在明代中期人口不如清末,但市场容量也是非常可观的。
同时,这是卫王府管理团队第一次单独制定的项目,如果成功,朱厚炜相信这个项目的推动力能带来登莱经济、技术、管理的转变。朱厚炜也希望通过集约化生产、技术创新来加速这一进程。技术创新就是使用新式机器,除了水力纺车外,还会有人力的纺车,以解决大量人口就业。
虽然登莱有柴油机,但是柴油的产量毕竟有限,目前还只能够以水利为主。相比起工业革命前的英国,纺织科技还不如中国十三世纪的水平,因为他们连多锭的概念都没有,直到1764年珍妮机发明才有多锭的纺织机械,而水力纺纱机更是要等到1769年,足足比中国的水力纺机晚了四百多年。可以说,登莱的起点和条件,要比后世的英国人好的多。
陪同参观的叶良辅介绍江南纺织产业的情况时说,江南纺纱基本上还是手工操作。这让朱厚炜有些疑惑,宋代就有用于麻纺织的水力纺车,但直到这时,叶良辅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江南有用于棉纺的水力纺机。此时江南等地也有水力纺车,不过仍是只用于织麻,却没有任何用于棉的水力机械。那些人都是傻子吗?这么好的机械不懂得利用,可真是怪事!
正因为如此,何鼎看到了商机,他特意在王府所属的工业研究室设立了这个项目,然后又从登莱职业学校机械系抽调了很多学生参加。奖金很高,研究室和机械系一群年轻人干劲十足,分成三个小组分别研究人力纺纱、水力纺纱和织布。
有了以前各个工厂、特别是羊毛纺织厂、以及科技班和职业校的积累,有专研精神的人很多,熟练工匠也不少,研究进展得很快,一个月就拿出了成品,试验后效果很好,现在已经正式投入生产。
看到出了棉纱线,叶良辅也满是笑容,他久做商社,对棉布的行情很清楚,一般来说,织布比纺纱快,很多时候是织机等纺机,水力降低了劳力的数量,转子数量是人力的十倍以上,那么登莱的价格会比江南低得多,唯一顾虑的,就是担心水源不足,所以这家厂子才建在了水库旁边。
叶良辅看着那些正在抽棉条的妇女织工,皱皱眉头,对朱厚炜说道:“殿下,这个水力纺纱机倒是好,就是这个棉条,若是还是要人力来抽,实际也节约不了人,最多是省力一些。”
讲实话,朱厚炜对纺织业真是一窍不通,这些具体的细节还不太清楚,他转头看看负责水力织机的人,这人便是他今天才认识的张殊,这个小孩才十七八岁,跟朱厚炜差不多大,原来是北京人,一家人去年才来到登莱。
这小孩子非常聪明,读过私塾,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去年随着家人来到卫王城后,就进入登莱职业学校机械班,学习非常刻苦。加上他底子好,接受能力强,很快就显示出与众不同,学习不到一年,就成了机械班的佼佼者。
张殊在机械班已经做过多个机械项目,每次都表现很好,小小年纪被聘用兼职成了纺织工坊里面的技术主事,如今他还在登莱职校高级班学习。刚刚朱厚炜考核过他,发现这家伙对机械很有天赋,极有希望成为大师级人物,所以对他非常的看重。
看到这位王爷的目光看向自己,张殊倒不是很紧张。他恭敬中对两人道:“殿下,叶大人,从棉条抽絮,便是棉纺有别于丝麻织物的最要紧的一项,俺们机械班研究过江南的织机,他们的转子一般为三锭四锭,盖因纺工一手执棉条,一手抽絮,五指之间便最多四条,由此锭子不能超过四个。”
朱厚炜和叶良辅都不懂这些,认真的听着张殊讲解,他们看张殊的神态,应该是有预案能解决。
张殊继续道:“蚕丝的难处在缫丝和合丝,到纺丝之时已较容易,麻亦长,难在绩而不难在纺,是以合用多锭纺机,棉花单丝甚短,又互相缠绕,纺纱前只能搓为细长棉条,双手边纺边抽,必须手指之间执棉条。
要增加锭子,就得在抽棉条上下工夫,俺昨天在一江南纺机上发现一物,是一个可以带五锭的木条,由此俺想到一个法子,用两个木制长条当作两手,由两人操作,三四个人便可管四十至六十个锭子,如今在人力纺车上试验,待稳妥之后再上到水力纺车。”
何鼎这时补充道:“殿下,张殊确实机灵,这个双层木条虽是看着简单,但无论水力人力,实乃棉纺机之关键所在,目前看来颇为可行,咱家打算定张殊为首功,拿一等奖金。”
叶良辅听完问道:“人力和水力最多的带几个转子?”
何鼎笑道:“人力眼下是实验的八转和十二转,后面实验二十四转,水力可到六十转。”
叶良辅听完默默计算了一会,他对朱厚炜低声道:“殿下,这可是笔大买卖啊!眼下棉纱最多的是苏州和松江,他们中品售价一般每匹一钱五六分银,其中棉价约一钱一二分,毛利大约两成,运到北地售价每匹三钱银。
若是登莱能做出相同之物品,已是占了地利,走海运去天津和辽东,亦比运河便宜许多。工坊之分工细作,远超那些小户,又占了人和。如今再有这纺机,赚相同的银子,咱们的价不会超过二钱二三分,至少在北地能很快胜过那南货一筹。”
朱厚炜想起这个巨大的产业,也有些兴奋,但是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便对叶良辅道:“老叶,本王和你想得差不多,咱们的棉布取代南货是肯定的,呵呵,不过你忘记了还有一件麻烦事。”
“殿下,什么麻烦事?”叶良辅不解。
朱厚炜嘴角一翘,用手点点他,揶揄道:“呵呵,老叶啊,你的政治敏感性可不行啊!你光想着抢别人的生意,你有没有想过这你江南的布庄背后是些什么人啊?”
叶良辅低头细细一想,顿时恍然大悟。惊道:“哎呀,不好!是江南士绅。”
朱厚炜调侃道:“怎么?你怕了?”
叶良辅咬咬牙劝说道:“殿下,如果打压的太狠,下官恐怕会给您带来麻烦。”
“呵呵,这你不用担心,放心大胆的做。本王会替你撑着!”朱厚炜无所谓的耸耸肩,转头看一下那一排排水车,笑道,“是时候让这些榆木脑袋开开窍了,这帮士绅思想陈旧,抱残守缺。让他们见识见识科技的力量也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