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倒也没有保留,把朝堂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张居正听:洪宪皇帝登基后,新皇帝决定推进宪政改革,决定实施内总理制,将政务管理这一块单独划分出来,交给即将成立的总理府衙门,由贵族院和下议院负责监督。前不久刚刚宣布。
这样一来,皇帝今后只通过军机处管理国家的军队和强力部门。总理府衙门的权利就大了很多,民政这一块基本上交给了总理负责,这也是朱载康当太子时就有过的想法,大明如今实行的是二元制君主制,经过这些年的实践,他认为已经有了实行总理制的基础。
宪法明确规定皇权神授,皇帝是法定的国家元首,掌握最高权力,统率帝**队,可以召集和解散议会。拥有任命官吏、创制法律、统率军队、决定帝国对外政策以及主宰议会等大权。内总理由皇帝任命,首相只对皇帝负责,在内中拥有绝对权力。
贵族议会是帝国的最高机构,实际上是拥有权力的上议院,其代表由皇帝任命,主要有获得爵位的贵族组成,既包括文官勋臣,也可以是武官勋贵,如今的贵族院大部分成员由西征后新产生的军功贵族操纵着贵族议会,在某种意义上,实际上与内文臣已经形成了一个权力平衡。因此,朱载康决定把宪政完全落实下去。
严嵩今年七十三了,当首辅也有了十多年。干完这一届原本应该是告老回乡颐养天年了。但他儿子严世藩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也快五十了,现任吏部侍郎,很想更进一步。为了儿子的前途,严嵩也想老骥伏枥,再搏一搏这个第一任总理的名头。年初的时候,皇帝下旨将内成员增加到七人,严世藩也是候选人之一,本来也有机会入,再不济也可以进入军机处。却不料被名不见经传的胡宗宪顶替,你让严嵩和严世藩如何甘心?
严嵩当了十来年的首辅,本身又很有手腕,朝堂上上下下如今有他不少的亲信,私底下,隐隐有了严党之称,他儿子严世藩更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成为吏部侍郎后,凭借着父亲的权势,很是笼络了不少人,渐渐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新皇登基后,严世藩便极力鼓动严嵩竞争新一届总理的位置,只要严嵩还能再做几年,待他自己羽翼丰满,未尝不能争上一争。当然,这些话都是殷正茂自己猜测的内容,究竟里面有些什么门道,还得张居正自己去琢磨。
当晚在天津驿站宾馆里,张居正哪里睡得着?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次回来朝堂上的局势竟然如此复杂。他也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希望这一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次他调回京城,绝对是一个一展宏图的机会。可他也很清楚政坛上最怕站错队。作为新人,一旦行差踏错,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思前想后,竟然一夜无眠。
……
在天寿山住了两夜,胡宗宪第三天才回到北京。很快,他的管家对外宣称,胡大人因路途上天气炎热中暑了,上吐下泻,只得躺在家中养病。说实话,其实他的病并没有这么严重,皆因眼下他与严嵩的争斗已到白热化了。胡宗宪想回避以表明自己无意总理位置的态度,所以才称病不出。当然,虽说是谢客,但他只是把不想见的人拒之门外,若有心腹官吏前来汇报事体禀告时局,他则会见如常。
且说这天上午巳牌时分,胡宗宪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蚕绸方巾道袍,躺在书房的竹躺椅上,拿着一卷闲书翻阅。翻看了十几页,正自昏昏欲睡,管家胡山过来报告:“老爷,徐渭来了。”
胡宗宪猝然一惊,问:“哦,他怎么来的?有几个人?”管家胡山明白他的意思,便回答:“徐先生身边只有两名随从。他只说是前来探望老爷的,没穿官服。”
“哦,我知道了。“胡宗宪想了一想,吩咐道,”管家,你马上去,把他先带到会客厅,不……直接带到后花园凉亭。”
胡山应诺后,匆匆离去。这徐渭乃何方神圣,竟然引得胡宗宪如此重视,不为别的,实则是这徐渭乃今上还在东宫当太子时的伴读,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皇上登基后,因为徐渭只有秀才功名,只是被皇上任命为上书房行走,类似于皇帝身边文案和秘书一类的工作,还兼职教导皇子。总之,徐渭并没有担任朝廷的任何正式官职。此人并不引人关注,再加上他平日里非常低调,因此,一般人绝对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啥大人物。
但胡宗宪不同,以前两个人打过交道,相互都知根知底。其实他们两人都是皇帝还在当太子时夹袋的人,关系本来就密切。胡宗宪是知道徐渭的才学的,当今皇帝有多么看重他心里很清楚。徐渭今次来,绝会探病这么简单。
胡宗宪揉揉惺忪的眼睛,又洗了一把脸,然后换了一身衣裳,这才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胡宗宪的学士府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马楼连接的高畅宏大的四合院。
以花园为隔,大学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大学士府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胡宗宪府中的这座花园,在京城士人中颇有一些名气。皆因这是当年他在南洋苏门答腊平定回教叛乱后,武宗皇帝奖励给他的一处府邸。五亩之园并不算大,却被造园人弄得“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流水乱相缠”。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随人意,动静适宜。
园子中几处假山,树得巧,看去险。积拳石为山,而作为胶结物的盐卤和铁屑全部暗隐,这种浑然天成的苏派叠石技巧,着实让人叹为观止。这花园正中是一个一亩见方的莲池,入口处是一丛假山,先入洞然后沿“山”中石级走过去,便有一座架设的曲折木桥可通莲池中央那座金碧辉煌的六角亭子。胡宗宪入住之后,取名为“静心亭”,取修心养性之意。
兴致来时,他就会请来二三友好,于月色空濛之夜,在这亭子里摆上几样酒菜,飞觞传盏,品花赋诗,享受一下赋闲文人的乐。胡宗宪来到亭子之前,徐渭先已来到,两个人见礼以后,胡山搬过来了一张藤椅。
胡宗宪刚坐上去,正欲开口,却听徐渭“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说道:“都十年过去了,你胡汝贞还是没有长进呀。我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胡宗宪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道:“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徐渭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么?皇上说的对,你胡宗宪也就是个俗人,一身的文人臭毛病,如果改不了,你就回吕宋吧!”听到这话,胡宗宪却不接言,怔怔地望着他,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根本不是表面上这样平静,徐渭这句话一出,他瞬间明白了调他回来真实的目的。
徐渭依然慢慢说道:“胡大人,我今天就私下告诉你一句话,想要真的做一代贤相,你胡宗宪就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的。如果没有锐气,皇上用你干嘛?”胡宗宪这才接言:“按照你的意思说,那我这次不该病?”
“是不该病!”徐渭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胡宗宪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皇上对我期望过高啊!在下也想有所作为,可朝堂上下,哪一个不是看着严老的眼色行事,我想要办些事情,各个部门的主管能推诿的就推诿,在下也是一筹莫展……”
徐渭狡黠的一笑,揶揄打断他的道:“呵呵,你说的是严世藩身边那几个人?既想建功立业,又不敢得罪人。这世上哪有这么样的好事?那我就直言吧,如果你连他们搞不定,那你胡汝贞也不过是个高谈阔论,无用书生而已!”
胡宗宪一股气冒了上来,脸涨得通红,正想反驳。
“听我说完。”徐渭却不给他开口机会,紧接着说道,“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今个来代表的是皇帝。皇上知道你在朝中没有根基,已经帮你调了一批人回京任职,皇上说了,宪政势在必行,一个国家靠某一个人管理是管不好的。同样,一个政府应该由志同道合的精英组成。皇上并不反对你们结党,为了共同的理想团结在一起,皇上是支持的。结党不营私,这是底线。”
胡宗宪又愕了,定定地望着徐渭,目光中显出了迷惘。
徐渭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无论是哪朝哪代,最怕的就是党争,可大明不怕,皇上将执定一个规则,那就是执政党规则。不管是哪个派系,谁的执政理念符合国家需要,谁就可以成为执政党。宪政喊了这么多年了,准备了这么久,你以为是白费心思吗?大明的官僚系统吏员已经完成职业化了,相应的监督机制已经非常完善。执政党所要做的就是制定国家经济的长远规划,推出切实可行的行政方案。不是说你有资历有名望,就一定会成为执政党的,如果光是嘴炮,那和过去有什么两样?你明白了吗?”
胡宗宪眼睛一亮,显然是被震了一下。
徐渭继续说道:“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有几个人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正在进行的国有企业产业调整。部分产业国退民进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国有企业,侵吞国家资产,手段花样百出。哼哼!这些人把廉政公署当做摆设吗?别看某些人现在跳的欢,就怕后面拉清单!皇上没有表态,你以为皇上心里没数。也把皇上当做昏君吗?皇上这是在给你机会让你上位立威呀!”
说罢,徐渭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在茶几上,用手意味深长的轻轻拍了拍。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朝着紫禁城方向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这才捧起那本册子,默默的揣进怀里。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
“好了!汝贞兄,该说的不该说的,在下都说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了!”徐渭站起来,紧接着说道,“你也不要相送,免得有心人注意。临走之时,我个人在赠送下一句话,时代已经变了,你不用有那么多顾虑。“
犹豫了一下,徐渭还是继续说道,”这不是以前了,不管朝堂如何风云变化,只要军队没有乱,任何跳梁小丑都改变不了大明的铁桶江山。时代在进步,制度也要跟得上。齐王曾经说过,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做,治理国家也这样。皇上是真要将民政交给专业人士打理。史上的第一位首相,你胡宗宪就不感兴吗?“
不待胡宗宪答话,徐渭拱拱手,露齿一笑。然后疾步走了出去,宛如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徐渭刚走没有多久,管家胡山急匆匆送来两份拜帖,上面分别写着:户部堂官高拱,兵部堂官张居正。
胡宗宪翻开那本册子,果然在中间发现了他俩的名字,顿时心中一喜。郑重的把册子揣进怀里,让管家把人请进来。看着胡山匆匆离去的背影,胡宗宪耳边突然响起那天在小院里听到齐王所说的话:这是千年之大变局呀!
……
游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
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流连忘返。但对于歙县竦塘士子叶锡纯来说,杨州却不是那么的美好,这里是他的伤心之地。他的家乡歙县是徽商的大本营。从宋时开始,徽商以经营茶木盐典四大行业为主,并从事长途贩运业,积累了大量财富,扩大经营资本,部分地返回家乡买田筑屋修桥铺路,建祠堂办学校,办慈善事业,颇获人望。
弘治十八年后,由于盐政改革,徽商无法再从贩盐上获利,于是纷纷改行开始发展实业,比如缫丝、纺织等等,反而越来越兴旺。叶锡纯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歙县竦塘人。虽然也姓叶,但父亲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拥有十几亩地,日子还算过得去。
十一岁那年,父亲得了一场重病,拖了一年多,田地都卖光了治病,最后还是没有保住,一命呜呼。家里顿时失去了顶梁柱,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田地。无奈之下,母亲靠纺织养家糊口,却不足以支撑这个家庭,叶锡纯只好辍学打工,十一岁就开始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他在当地黄氏工坊里当起了帮工,赚些工钱补贴家用。就这样母子两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非常拮据和辛苦。
贫穷并没有让叶锡纯放弃自己的学业。他非常争气,一边打工,一边坚持学习。中考、高考连战连捷,两次大考都是头名,本来已经考上了国子监行政管理大学,可惜因为家里太穷了,实在是筹不出学费,虽然本地的徽商黃家主动表示愿意资助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成为黄家的上门女婿。叶锡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了早日改变家里的困境,思来想去,叶锡纯决定走公务员这条道。恰好这次刑部在扬州有一场公务员招考。他就从家乡赶了过来,面试过后,顺利的进入考场。两场下来,公共科目、专业科目均做得花团锦簇,尤其是公共科目包含行测和申论两部分发挥出了最高的水平。出场后叶锡纯非常兴奋。他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
不料考试成绩公布后,“叶锡纯”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虽然没有被淘汰,但只能成为监狱的看守。叶锡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次由刑部组织的公务员考试,主考南京刑部右侍郎何迁、副主考赵文华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老关照请托外,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
叶锡纯穷的叮当响,哪有钱走这些门路,自然名落榜尾。叶锡纯原本性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考生,抬着财神拥入扬州府衙考试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何、赵二人贪贿收受,败坏国家抡材大典,骂得那些招考人员狗血淋头,把个扬州考试院搅得四脚朝天。甚至惊动了扬州知府谭纶,满城衙役都在找他这个“正犯”。
他一时冲动,大闹一场扬长而去,事后也有些后悔。自己闯了祸,由于担心连累母亲,因此不敢返回家乡。可他在扬州举目无亲,本来就微薄的盘缠早就用完了,连逃亡的本钱都没有。为了活下去,他只好跑到扬州城外太湖边码头当起了装卸扛包的力工,可叶锡纯从小身体文弱,那小身板还真不是吃这饭的料。
湖边码头上,叶锡纯背着沉重的粮包从仓库里出来,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来到湖边。现在已经临近黄昏,凌空的木跳板越来越模糊,那黑湿,那遭到磨损的木纹,那踩踏其上的脚步,那欹晃、蹒跚的身影,都渐渐与黝黑的湖水交融,快要融作一处。
走在上面,跳板简直吃不住劲了。抖颤着,不时吻舔水面,作无言呐喊状。无情的湖水把跳板的弹力朝上反推,使每一双踩踏跳板的脚发飘。原本沉重不堪的双脚又不能不挪不动,于是,那一双寒凉不均的脚便在虚飘中挪动着,一步步朝漕船走去。但那里并非彼岸,而是鬼门关!尽管这只是叶锡纯刹那间的感觉,却分外强烈。
百十斤重稻谷包压在他瘦弱的脊背上,他喘息如牛,蠕动如蜗。夜幕从长空中垂挂下来,带着雨意和太湖的水腥,如一张巨网。他就像一条卡在网眼里的鱼,在黑暗中乍腮抖尾地挣扎。蓦地,身后响起同行不甚耐烦的催促叶锡纯,明眼人从他的身姿和步态上一眼就瞧出他不是脚班出身。
叶锡纯咬咬牙,下意识快挪了脚步。淋漓的汗水从鬓头额角渗出,顷刻满脸都汪着汗珠。最后一点热力从体内逸出,他终于走完了跳板,踏上了平实稳安的船头甲板。当他把麻袋卸到粮垛上,顺势拉长身板,透出那口余气的时候,他听到了身体嘎崩了一下,那早已脱节的骨头架子瘫了下来。
“喂,拿去!明天还要装船。记得早点来!”
一个工头模样的壮汉往叶锡纯手心里拍了几张钞票,这是他今天扛活的工钱。他一手攥着那几张纸钞,一手把作为搭掮用过的罩褂抻了抻,弄得熨帖,这才把缀满补丁的外衣穿上,下了货船,朝着杨州城走去。虽然他在扬州人地生疏,但这里商业发达,混口饭吃也不算难事。这段日子,他只能以寻短工度日,靠做苦力活命。
通往码头是一条官道,叶锡纯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不知过了多少村多少店,便进了扬州城。万家灯火。一座座曲桥把城街分成一段一段,一段桥街一种风情,每段桥街又襟带着无数条小巷。那巷道有深有浅,有宽有窄,高墙粉垣、华屋店铺簇拥着一条条青石板道。阑珊的灯火,高挑的标着某某字号的大红灯笼,装点着街巷的夜空。青石板道上一片光怪陆离,它们就像深埋地下又遭到剥蚀的竹简,忠实地记录着一段段喧嚣的历史,却又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