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清宫下山,如来时不同的熙熙攘攘,这下山的路,就安静太多了。
有些起风了,新月裹紧身上的披风,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手中帕子上,被自己不小心挤碎的红梅,梅花自帕子上留下红色的水渍,好好地一张雪白的帕子,也就这样弄脏了。
“姑娘,我们快些走吧。”翡儿自东都长大,那里冬日甚是寒冷,所以她感觉到,雪马上就要下来了。
“好”说着,新月就把手里的帕子,放入自己的怀中,继续向前走。
到了半山腰,车夫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新月正准备弯腰上马车,就听见有人叫住了她“姑娘,请留步。”
新月回头,看见是自己自山脚下,遇见的那对兄弟,说话的是哥哥,他们二人跪在新月的身后。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新月有些惊讶,让翡儿赶紧把两个拉起来。
“姑娘,我们的爹被官差抓走了,官差说他得罪了大人物。小的想,这次官差来的如此快,肯定是今日见过我们兄妹的显贵夫人中,留心救了我们。姑娘您给我们的都是最好的点心,小的知道您是个心善的,只是小的和妹妹实在没有去处了,特来求姑娘,给我们兄妹二人一条生路。”
新月定睛一看,那个一直木木的站在哥哥身边的小孩子,竟是个女孩子,新月见她衣不蔽体,身上的大褂是粗麻的,腰间更是用一条用来装饰的粗绸扎着,头发粘连在一起,实在分不出是男孩是女孩。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身边并不缺人,你们二人,如果没有落脚的地方,那盘剥你们的恶人所在的院子,我已经让人留了下来,你们还可以暂住在那里。”
“小的一直在那恶人身边,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只是那恶人租住的,恶人已落网,房主很快就会来收房了。”新月见那哥哥眼神明亮,身上的衣服更破,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男子的大褂,扎在身上,宽大的落在地上,还塞着茅草御寒。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无名”
“那你妹妹呢?”
“也没有名字,只是小的家中姓张,别人都叫小的一声张大,妹妹叫二妞。”
“你们的父母呢?”
“有妹妹那年,爹在石矿上砸死了,娘,娘在妹妹两岁的时候,在路上被歹人所害,先被砸伤后,不久也死了。”
“你们二人流浪应该很久了,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回去。”
妹妹摇头“婶婶,要把二妞,卖给妈妈。”
“你们还有叔叔?”新月皱了皱眉。
张大深怕新月不收下他们,积极的说“叔叔也被砸死了。”
“叔叔死了”二妞也点点头。
“你们几岁了?”
“小的十二岁,妹妹十岁。”
“你竟有十二岁了?”新月一开始见哥哥,也不过只有敏慧那么大,而妹妹显得更小。
“是”张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因为新月问他们好多问题,这是不是证明要收下他们了。
“姑娘,您收下二人吧,这也太可怜了啊。”颦儿听了也甚是动容。
“妹妹倒是可以收下,给敏慧做个丫头也是可以的,只是哥哥年纪也大了,在敏聪身边,怕是也不能尽心啊。”
“小的定能尽心尽意,小的,吃的少,很有力气的。”
“我的侄儿年纪还需要的是比他大个三四岁,能照顾他的书童。”新月解释道。
“小的,是识字的。”说着,张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起了字,新月一看,他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张”字,又写了“恩人”二字。
新月见他写的不错,点点头“这是谁教你们的?”
“婶婶曾把小的送到我们乡中的李乡绅家中,李乡绅教过小的写字,还教过小的算账。”
“你还会算账?”这是新月没想到的。
“是,姑娘您看,上珠进一,为十,再进一为百,百进一为千,千进一,为,为”
“为万”新月抬头,看见一公子牵马从山上而来,定睛一看,是季飞宇。
“季老板,好巧。”新月拘身一礼。
“姑娘乃是千金侯女,怎能与在下行礼。”季飞宇受宠若惊。
“季老板客气,您从法会上过来?”
“是,马上要下雪了,在下一贯怕冷,就先走一步了。”季飞宇伸手,见他修长的手指,好似正在跟着风而舞动。
“那季老板就赶紧回去吧。”新月笑着说。
季飞宇觉得好似有些不合时宜,把手垂下,不好意思的说“让姑娘见笑了,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刚才从漫道上,就见姑娘在这里了。”
“回公子,我们姑娘偶然救了这一对兄妹,如今这对兄妹走投无路,想让我们姑娘收下他们。”颦儿解释道。
“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季绯羽见两个孩子,再想到新月的身份,收两个侍从,应该是可以啊。
“倒也算不上为难,只是这两个孩子,是良家,还有亲人,若是落身为奴,需要家人同意。妹妹的年纪,与我的侄女差不多,可以买做她的侍婢,可这哥哥,原先也有别的主子,我若是收下了,难保他们家不是一仆二卖,是会摊官司的。”
“二妞不想跟哥哥分开。”说着,二妞哭喊着,抱住了自己哥哥的腰。
“姑娘,小的并没有卖到李乡绅家中,李乡绅只说先领着小的看看,后来,李乡绅死了,他儿子觉得年纪干不了重活,就又把小的送回了家,自那以后,小的就带着妹妹开始流浪,如今已经三年了,也无人来巡小的。”
“你还知道离奴三年不寻,就算作无效。”这倒是新月没有想到的。
“是”张大见新月有所动摇,搜肠刮肚的想自己还有什么别的才能。
“姑娘若是觉得为难,那在下就先把他们领回去,为他们理清身份,没准还可以不用卖身为奴。在下初到金陵,家中并没有什么可用的心腹,正有买一批新的奴仆的打算,而且,这哥哥识字还懂些礼法,就先送到我手下的账房先生手里养着,至于这个妹妹,倒是可以送到在下的秀坊中学习,二人凭自己的双手,只要人勤劳,定饿不死,也会有出路。”
新月见季飞宇说的真切,其实定是为了让自己不为难,所以勉强如此的,新月虽然觉得他所说的去处,更适合这两个孩子,只是这样未免就给他添麻烦了“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季老板了。”
“麻烦算不上,只是姑娘可要为在下做件事情。”
新月皱眉“季老板请说。”
“那就是不要再叫在下季老板了。在下在祥云班唱戏的时候,外人就叫在下老板,到了父亲身边,接下家业,也被人称呼为老板,只是在下年纪尚轻,这声老板,到让在下很是惶恐。”
“季公子若是在意的话,可以早些跟小女说啊。”新月先入为主,为了不让季飞宇提什么别的称呼,于是就先开口了。
“如此就好了。你们两个人起来吧,说下你们的住处,明日我的家”
话还没说完,雪片从季飞宇洁白的脸颊处飘过,最后贴过新月的衣襟落在了地上。下雪了,不过是眨眼睛,雪片已如鹅毛样落下。
“不如,今日就由小女把这两个孩子带回去吧,我怕这场大雪后,他们保不住性命。”新月看了这雪,对季飞宇说道。
季飞宇依然不改他以前的习惯,独来独往一个人,骑在马上,让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也不好,于是他们跟新月回去,是最好的办法,季飞宇点点头“如此甚好。”
“这雪可要下一段时间,雪化也要几日,又马上到年下了,季公子就请腊月二十五左右,来我的别庄,把两个人接去。”
“好,在下也趁这段时间,去给两个孩子理清身份的问题。”
“好”二人说定,季飞宇又道“姑娘快些走吧,此时回去,雪阻路前还能到家。”
“那就如此说定了,小女这就告辞了。”说着,新月也不在耽误,让颦儿领着两个人去了后面的那架马车上,而自己弯腰上了自己来时的马车上。
一路加紧跑马,总算是在雪落白地后不久,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位于京城北郊的定雅山庄,走时还是暑天,如今回来,已是竹绿松柏翠,阶上铺雪的冬日,而走时竞艳的百花,此时也只有梅花一枝独秀。
新月伸手,摸了摸自家院中的白梅,又想起上清宫的红梅,觉得果然说大雪红梅,如今雪下星点般的白梅,倒也雅致的紧。
“姑娘,您回来了。”王嬷嬷从屋中出来,见新月一进来就在摘花,手都冻红了。
“恩,回来了,嬷嬷,这两个孩子交给你,这几天劳烦你照顾一下,为他们制些衣服,准备些吃食过个四五日就会有人来接他们。”
“好,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这么薄的衣服,肯定是冻坏了吧,来,跟嬷嬷来吧。”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虽害怕,但还是一步步走到王嬷嬷身边。
“姑娘,老奴住了老姜鸭汤,您洗洗手,用些暖暖身子吧”
“好”说着,新月目送王嬷嬷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后面,自己给颦儿翡儿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这处和夏日时,住的那处依水而立的冷嘶完全不同,是新月冬日要住的暖阁,下打了地龙,还有炭盆,在屋中,甚是温暖如春。
进到屋子,新月有些疲倦的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翡儿也立刻为新月找来轻便温暖的鞋子,换下她脚上那双应该已经冻透了的鞋子。
新月坐在榻上,下通了热气,甚是暖和,再看颦儿,把从上清宫带下来的红梅,放置在东窗下,珠色的窗纸下,这缕红梅,好似画在上面的,甚是美丽。
“姑娘,泡泡手,”沫儿打来了热水,新月握了握冻僵的手,泡在了水中,一阵阵热意就从她手中,源源不断的传满她的全身。
“姑娘,鸭汤”翠儿端着碗盏,新月迫不及待的擦干净了手,又实在不舍得温水的暖意,把手就贴在了碗盏上,这若是被王嬷嬷看见,定要训斥她的。
翠儿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生姜微微刺鼻,只是闻一闻就觉得鼻尖生汗,而炖汤的鸭子,必是老鸭,肉厚又滋补,汤也雪白如牛乳,只是喝了一口,就觉得后背起了薄汗,寒气全消。
一盅老鸭汤下毒,新月的肚子,就更饿了。这才一拍脑门,颦儿见她这懊恼的样子,不禁的问“怎么了,姑娘。”
新月懊恼,又拍了拍脑门“我竟忘了。”
“姑娘,不疼吗?”说着,颦儿拉住了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新月垂了口气“今日上清宫是管一顿午饭的,素饼,白羹,八宝菜,糖炸素肉,炝菜心,冬笋丝面,还有”
“姑娘最喜的五味汤?”颦儿试着问。
新月的嘴立刻就撅了起来“颦儿,我”
颦儿记得,昨日新月睡觉的时候还在念叨“此次去上清宫,定会被耻笑,如果江家的人在,定要拉着我说好一阵话,但就算是为了那道五味汤,这山我也要上。”
“姑娘,奴婢去给你做?”颦儿见新月的情绪低落下来,她定是又累又冷,如此沮丧,还没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定是不高兴到了极点。
“那你还在这里站着”新月抬眸,补充道“八宝菜和素饼也准备一些。”
“好,好”颦儿往外走的时候,看见了新月嘴间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被姑娘给,摆了一道?
“姑娘,温泉水已经放好了,姑娘可要沐浴?”要说这定雅山庄还有什么别致的地方,应该就数这泉只有在每年十月分起,才会涌出水,到四月就断流的温泉水,泉水中有天然的成分,不用特意调制药浴,就对皮肤和身体有很好的益处。
“恩,走吧。”说着,新月自榻上起来,亲自把身上的外褙脱了下来,跟在翡儿身后,绕到后室,后室的浴池,与地下的温泉泉脉相连,此时正是热气氤氲,根本不用取暖,就很是温热了。
新月走入这池中,暖意从脚尖一直传到浑身各处,坐定后,这种久违的放松感,让她靠在池璧上,困意上涌。
新月知道自己睡着了,而且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梦中往事浮现,一件件如同流水一样,从她眼前划过。
她好似到了那个容昭殒命的战场,她看见容昭仰面躺在地上,胸口的铠甲被利刃割开,血也浸湿了他的前胸。他嘴上,脸上都是血,头发凌乱,已经断气了。
而容昭的身前,一个拿着银鱼弯刀的男子,转过了脸来,他看见了新月,新月也看见了他的样子,他有着容映的面孔,又拿着梁国太子才佩戴的刀,二人合为一体,便有一幅青面獠牙的面具,落在了他的脸上,如此,整个人,就不止是容映。
而新月就这么看着,好似自己就是帮凶,果然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一步步的往自己这边走,把手里的弯刀递给了新月,新月无法控制自己的接过了那把沉如千钧的弯刀,她觉得自己笑了,随后眼泪也流了出来。
新月觉得自己好似被这魔鬼摄去了魂魄,举起了刀,她想让自己放下,却根本无法自已。
戴着面具的男子,笑着,他面具下的眼睛,亮着,对新月说“砍他,砍他。”
“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有”男子驳斥道。
新月强迫自己在看容昭一眼,他的胸口已经不在起伏,脸色也已经苍白了。
“他已经死了”
“保护你的人,已经死了,如此”
“你便是我的了。”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新月吓得惊声尖叫,但是喉间干涩,什么声音也喊不出来,可是她发现自己手里有刀,她顿时觉得来了一些勇气,如此,她是不是可以亲手劈开这个噩梦,想着,新月挥刀,却被那男子一把抓住,那道陌生的声音响起“你啊,何德何能,还想杀了我?”
“新月,你要杀了我吗?”这是容映的声音。
这两道声音,都来自那面具之下,而那男子手里的刀,也割破了他的手,他好似无所谓一样,任由血流下。
“你害死了昭哥哥”
“我没有”
“就是你”新月大声的喊。
“害死他的刀,不就握在你手里吗?”是容映的声音。
“你也一定能再害死一个。”是陌生的声音。
然后那面具男子就消失无踪,起雾了,新月看着失去依靠,而落在地上的弯刀,而刀柄正被自己死死地抓住,刀尖处的血,容昭胸口的血,容映的血,混合在一起,好似滚烫的血液形成的河,将她没顶淹没。
新月挣扎着从水里坐起,还没睁开眼睛,就大口的呼吸,睁开眼睛后,刚才的幻像瞬间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不小心滑入水中的自己。
而颦儿和翡儿就在她身边,一人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想把她从水中拽出。
新月呼吸均匀后,脱力的又坐在了温热的水中。
“姑娘,您魇到了?”颦儿跪在新月身前,伸手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新月点头“是,是啊。我做梦了。”
“姑娘,您刚才好吓人,奴婢们怎么叫您,您也不醒,还一直往池子里滑。”
新月看着自己手臂上,二人抓出的红痕,看来幸好她们在,不让自己非就在这池水里淹死不可。
“我没事,没事了。”新月有些口渴,翡儿奉上茶,新月喝了两口,压了压惊“只是做了一些可怕的梦。”
“姑娘”颦儿看了看四周,这不大的浴室中,只有她们主仆三人,才说道“您刚才说梦话了。”
翡儿点头“是,是啊。”
“说了什么?”新月见二人甚是惶恐,又想到自己刚才的梦,是不是把
“姑娘,您总是教导奴婢,少说话,最好什么关键的话都不要说,姑娘您也要一样啊。”颦儿十分担忧的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伺候十年多年的姑娘。
翡儿点头“姑娘,奴婢什么也不会说,而且您也什么都没说。”
“我”新月迟疑片刻“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说完这话,新月呆呆的看着前方,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自己的脸“我啊,什么也做不成。”
她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是谁,害死了容昭,可是她装作不知道,而且并不为,容映做了这样的事情,而惧怕,厌恶,恨他。容映只是个工于心计,一心想要向上的人,容昭,不过是挡在了他的面前而已,如此,自己也要做有所警醒,那就是不要拦在他的路上,与他作对,不然死的人,必将是自己。
“可是你就要屈服了吗?”不由的,新月自问。
她本欲为自己找其他的借口,而自己却清楚的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确实是,屈服了。
“你对得起昭哥哥吗?”新月又自问。
她看着自己的手腕上的玉镯,心中的异样,翻涌而上。梦里的那人,不是说,自己可以害死另一个吗?
自己想吗?
新月摇头,她不想,因为容映虽然害死了他的手足,但他,却是个好皇帝,扫清了从先帝末期,一直到当今陛下到现在,大聖四十多年的颓势,自己梦里的最后一年,他御驾亲征,灭了梁国的属国笠国,威震天下,梁国那被称为狼崽子的太子梁渭也不能与他斗狠。
而这些事,是仁慈,怀着理想的容昭做不到的。
“姑娘,奴婢做好了五味汤,您起来吃一些吧。”颦儿见新月又走神了,于是试着把她叫起来。
新月回过神来,看向颦儿,问道“颦儿,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一个人,是一个非常有作为的人,可是他犯了个错,他间接杀了一个拦住他去路的人,你会怎么样对这个人?”
“奴婢,会远离他,离他远远地,永远不要和他对立,甚至都不会站在他的身边。”颦儿突然说了一番很有见地的话。
新月点头“没错,没错,甚至,都不要与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