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了茶,二人聊了一会,倒是互相熟络了起来,虽然两个人之间相差着年纪,阅历等问题,但是聊起彼此知道的小事情时,还是能有几分愉快的。
江家今日的午宴,准备了一众镇北侯家厨最拿手的烧羊肉,烩红肉等油腻的菜,汤菜中更是有雪豆炖蹄花。
新月随着自己的姑母,吃的一贯清淡,自己自梦中醒后,胃口有所变化,爱吃咸鲜有滋味的菜,所以这几道菜很合她最近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烧羊肉,浇了足量的花雕酒祛除膻味,只有羊肉的细嫩,肉也炖的甚是入味,入口酱香浓郁间,还有一点羊肉独有的鲜甜味。
所以新月多吃了几块,但是这会儿正是消化的时候。
油腻涌,喝了几杯茶,但还是觉得有些撑得慌,前面就是西市的入口了,江扬也说想要走一走醒醒酒,所以二人准备走过去。
翡儿却追新月,为她戴帷帽,虽有些不情愿,但新月还是低头戴了,江扬从旁看的清楚,他知道现在换新月不开心了,于是抓住一边的帽檐对她说“不是说跟父兄出门在外,就不用戴,若是不想戴,也就算了。”
新月摇头,微微后仰,从江扬手夺回自己的帽檐,轻声的说“没事的。”
“以前有位想做画师的年轻人…”江扬突然开口道。
新月抬头,不知他为何会说这些,只是等着下文。
江扬清了清嗓子道“那年轻人拜了一位很厉害的师父,在他门下一学就学画了三年,有一日,他想画一幅送给在家乡的父母,于是他就去请示师父,要画一幅什么样的话,师父说要不你从我这门出去,看到什么就画下来吧。于是徒弟出了门正巧撞见…”
新月发现他不说了,赶紧追问道“他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后面的我忘记了,这还是以前做千夫长的时候,听手下讲的,现在倒也不怎么记得了。”新月听了半信半疑,但江扬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了,二人此时也已经走到了西市。
“前面第二家店就是我常买马具的地方,走吧,我们进去看看?”新月听了,抬头看见不远的招牌,果然写着“西街马具”四个大字。
这是一家看外表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店,却开在西市的开头第二家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
新月点点头,和江扬一起进去。普一进门,正好遇见准备出去的老板,老板回头看了一眼繁忙的活计,就淡然的对江扬说“随便看,我去后面取点东西这就回来。”
“好,你去吧”说着,江扬抬步走进了店铺。
那店老板与江扬年纪相仿,二人这对话,也证明二人相识已久,而且看江扬进到店中,直接绕到铺口后面,抬手拿下放在柜子,老板珍藏的好马具。
江扬一边看柜子的马鞍,一边盯着新月看,看的新月很是不舒服,于是问“将军再看什么?”
“再看你要用多高的马鞍,你下胯窄,如果用高的马鞍定会很累,但如果用这种低鞍,会震得腹部疼痛。”说着,江扬伸手,从最左边的柜子,拿下一只好的木头做的马鞍,面该裹了一层牛皮,用来美观。
“看看”说着,江扬又转身走到放这辔头的地方,伸手就抽出一条黑红交错的辔头,在马鞍比划了两下“这两个都不错。”
新月实在不懂这些,但是仔细看着江扬选的马鞍,鞍坐要比普通的马鞍窄一些,长一些,比较适合女子用,两边的皮垫子也厚一些,减少摩擦。
江扬见新月喜欢,又低头检查这手里辔头的节扣,他好像很不喜欢其中的一个长方形的扣子,于是对伙计说“拿工具来。”
“是”伙计对江扬也很是熟络,从后边拿来了工具,和可替换的节扣“这个节扣太大了,就算是扣住了马身子,也容易松动,骑在马的时候,就很容易有脱手的感觉,这样骑在马的人怕,马自然也不会稳当。”一边说,江扬一边解下这铁制的节扣,换了小一号的节扣。
盒子里的节扣,吸引了新月的注意力,她见盒中的节扣形状虽然差不多,但是材质和面的花纹却是各有乾坤,有银质,还有镶嵌着宝石的金制,更有…
新月伸手的同时,一只手拿起了新月手下的那只玉制的节扣,那只玉扣所用的玉石莹白润泽,一点杂质都没有,形状更是别出心裁的,做成了一条跃水卷尾的鱼的样子。
此时正拿在一位颇为眼熟,高个子的公子手里。
这男子…
新月皱眉,觉得自己肯定见过他,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是谁,下意识的去看他的腰间,一柄普通的弯刀,说明了他是梁国人的事实。
果然,新月听到了拔剑的声音,只见江扬一跃而起,从柜子后面跳出,挡在新月的身前,隔开了自己和那个高大的梁国男子。
那男子穿白衣下着深裳,无任何花纹,细看只有些许不怎么明显的暗绣云纹。窄袖,小臂带着护膊,裳不过脚腕,脚穿靴,身姿挺拔,大冬天只穿一外袍,没有其余取暖之衣,一看就是常年习武,身体极好之人,当然,在金陵冬日不觉冷的,还有一种人,那就是在梁国生活多年的梁人。
这男子气度华然,衣饰也不是凡品,束冠,为垂带,肤白唇红,但是眼角挑,眼神寒凉,这是新月第一次这么近的见到梁人,虽然他们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是这男子,有着所有梁国男子的特征,个子高,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肤白,腰配弯刀,也难怪被见多了梁人的江扬认出来。
“大胆梁人,来人”江扬身边跟了两个侍卫,本来在门外等着,听到江扬的声音,立刻涌了进来,拔出佩剑,悬在那男子的颈边。
那男子把玩着手里的玉鱼扣,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新月,道“不知何处惹到这位公子了?”
“你可知,梁人是不允许随意进入我大聖,尤其是金陵的。”江扬发现了那男子在看新月,心中暗觉不对,于是一臂将新月整个人,都护在自己身后,因为身量高大,能把新月遮蔽的严严实实的。
“谁说在下是梁…”那公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刀,在看一眼江扬,这可是杀了数十万两国兵士的江扬江将军,梁渭见如此气魄的江扬,还真是有一些庆幸自己没有带自己的银鱼弯刀出来,此时已然被江扬注意,又在金陵城中,那就不能硬碰硬,于是梁渭继续保持淡然,从怀里拿出下属让他随身携带的文书,递给江扬“请公子雅正,这是在下的文书,我来金陵,是做生意的。”说着,江扬给属下使了个眼色,其中站在左边的那个,立刻把剑搁在弯刀处,只要梁渭拔刀,立刻就能砍下他的手,如此,江扬才放心的接过梁渭递过来的文书。
他翻开写着“通关文书”硬纸壳,看到内附的连页“阙渝,你是阙廊阙大人?”
“正是家父。”梁渭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随后笑着拘礼道。
阙廊,是梁国一位位居二品的官员,他是梁国难得的亲大聖的官员,避免了很多次梁国无缘故的进犯,后来,当今梁国的王是位不喜用兵的皇帝,干脆就让温和一些的阙廊,主管梁国与大聖之间的邦交,买卖等事,是位甚有实权的大官,为人也公正,在两国素有贤名,江扬也与阙廊有些交集,若不是国家不同,还有血海深仇,二人怕是能成为朋友。
这次,大聖太子身死,而梁国第一大将紫利也被裕王和江扬合力砍杀,两国之间,本来要有一场鱼死网破的大战,但幸好有阙廊在中调和,最后各退一步,梁国从锦城撤兵,大聖暂时不追究太子身死之仇,锦城才不至于血刃千里。
所以,江扬是钦佩这位大人的,对眼前这个自称他儿子的人,也放下了些许戒心。
他继续看着文书的字,确定了他的身份,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他的出身,来历,和来大聖的目的,就是经商游历。这文书都有密页,专门所制,是做不得假的。
确定了眼前这位“阙渝”的身份,江扬让手下收了剑,自己也把佩剑收回了自己的腰间,拘身一礼“得罪了。”
“公子客气”说着,梁渭伸手从江扬手里接过自己的文书,江扬却看见他外翻的手掌,皱了皱眉,问道“次见阙大人,听闻夫人身子不太舒服,不知如今可好了?”
新月有些疑惑,这江扬也不像是会关注到人家夫人这样细节的人啊。
梁渭面色未改,开口道“不知公子何时见到的我父亲,我的母亲四年前就去世了。”
江扬这才软下话头,笑着说“倒是我记错了,真是冒犯了。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新月不知道江扬为什么总是看这男子的手掌,于是她也转头去看,却见梁渭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刀柄“我朝太子生辰将至,他对大聖的风物很是喜欢,我今日正好有空隙,就街来看看。”
“既如此,就不打扰公子你了,西市人多物多,四国的风物皆有,公子可以慢慢挑选,只是这玉鱼扣是这家老板的爱物,就不能售卖给公子了。”说着,江扬伸手去索要。
梁渭皱眉,他刚才意识到了,江扬为什么总是看自己的手掌。他与江扬虽然从未见过面,战场自然也没有正面遇见过,只是自己掌间,有一道被江侯爷用箭刺穿的伤口,这阙家是文臣,这家的子孙身,自然不太可能有这样的伤口,自己如果交出手里的玉鱼扣,定会被江扬看出端倪。
于是梁渭把左手的玉鱼扣换了个手,用右手递了出去。
江扬接了,但还是看清了梁渭小动作,正要在说什么,只见门口又走进一个“偶然”经过的公子,新月定睛一看,那公子不就是容映。
容映手里拿着一节断了的鞭子,走进店铺,正要叫人,却被江扬发现,但是,容映的目光,却明显一滞。
他的小动作,尽数被梁渭捕捉,因为梁渭发现,容映下意识的看了新月一眼,而且快走了几步,快到三人面前时,才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江扬和新月已经拘身,在给他行礼“王爷”
“免礼”容映借此和梁渭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中的雾气,越来越浓了。
新月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但又说不准那里不对劲,只是四下看着三人的表情猜测着,同时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腰佩弯刀的梁国人。
“王爷来这里做什么?”江扬好奇的问。
容映晃了晃手里的鞭子“本王这鞭子用了多年了,早就想着来马具店瞧瞧,今日竟断了,倒也不得不来了,伙计,看看这个,给本王拿个差不多的。”说着,容映把鞭子丢给了伙计。
“这位是?”梁渭笑容复杂问。
容映听了皱了皱眉,也问江扬“这是个梁人吧。”
江扬见容映抬高声音,生怕他“激愤”之下,与阙渝起冲突,于是赶紧介绍到道“王爷,这位是梁国文侍大人阙廊之子,阙渝。阙渝,这是我们大聖的晋王殿下。”
“初次见面,草民见过大聖王爷”说着,这自称“阙渝”的梁渭,不过只是弯了弯腰,行了个礼。
容映皱眉“阙大人的孩子啊,正是虎父无犬子。只是见公子你,似比传闻中的年纪要大一些,你今年…”
正主阙渝今年不过双十年纪,是个与他父亲一般的文人,而眼前的梁渭,二十有五,身材高大健硕,是要与想象中的阙渝有些出入。
江扬心中也有疑,但还没说话,容映就又圆了回来“想来梁国寒冷,冬季漫长,人也显得,憔悴一些吧。”
“晋王高见”梁渭皱着眉,这本不是他的脾气做得出来的事情,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这屋檐,还是江家的。
若是被江家人认得,他们的太子殿下怎么死的,自己怕是也是如此下场,梁渭想着,此时要不先脱身,反正他的来意,也不只是来这里挑衅几句的,谁知他偶然一次的外出,就遇见了江扬。
容映看出了梁渭的退意,在此处生擒梁渭,并不是个好事,他们刚才眼神中传递的,也是想让对方,都赶紧离开。
“怎么还站着,坐…”老板拿了东西进来,自己手里捧着一只乌金木的马鞍,倒是吸引了在场三个男子的注意力。
“二位…公子要点什么?”马具店老板一看除了江扬外的两个公子气度不凡,立刻走了来。
“老板,这马鞍,可是乌金木,外面这是…”容映想要转移话题,一时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回公子的话,外面的皮是寒羊皮,加了三层,包了毛边,更柔软舒适些。”老板见容映一眼就认出来,就知他是懂行之人,赶紧卖力的介绍着。
“暴遣天物,这乌金木足够稀有,倒是用了这羊皮,显的多余了。”江扬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马鞍,转身指了指他为新月挑选的马鞍“把这个马鞍打磨干净,还有这个辔头,装好扣子,一并装起来。”
刚才事发突然,辔头的节扣,江扬只装了一半。
老板得了吩咐,立刻吩咐伙计去做,二人这道说着话,老板把自己手里的乌金木的马鞍放回了专门腾出来的空隙。
梁渭和容映互相对视一眼,梁渭不想多事,与江扬拘身准备告辞“王爷,江将军,草民告辞。”
说着,梁渭准备走出门,新月从旁看着,一句话都没说,倒也显得不怎么起眼,走到了门口,梁渭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江扬身后的新月,二人目光交集,新月心间一惊,突然想到了他是谁,心惊之下,抓住了江扬的胳膊。
江扬觉得奇怪,回头看向新月“怎么了?”
“我,我有些头晕。”新月强压下心里的惊愕,这梁国的太子,竟然如此大胆。
“先去后堂休息吧”说着,江扬伸手扶着新月,往后庭去。
后庭的门帘落下,分隔开了刚才站在廊前的四个人。
新月手下用力,江扬不明所有,正要说话,却好似感觉到什么的,隔着朦胧的布纱,江扬发现新月很是不安,这种不安他是体会得到的,那种惊骇之下,又要强压惧意的不安。
两个人走进后堂,新月好似憋坏了,进到后堂就撤下了脸的帷帽,翡儿扶住了新月,坐在了椅子。
江扬回想了一下刚才,觉得和那位阙渝少不了干系,可是一直到阙渝走出去,新月都没事,于是问道“你可是看到什么不妥的事情?”
新月想到了昭哥哥,突然满腔怒火涌出,也顾不得筹谋,拍着桌子,开口就要说“刚才那个…”
“徐侯女没事吧”容映跟在后面进了来,新月看见容映,话就堵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一时气怒之下,脱力向后坐去,谁知一个不稳,摔在了地。
这一摔,摔得新月眼冒金星,但是也让她清醒了过来,她垂着头,颦儿扶着新月站了起来,对新月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就是一下没坐稳。没事的,让王爷和将军见笑了。”说着,新月站起身来,端正的给站在门边的容映,和不好意思前扶她的江扬,行了一礼。
“无事就好,头还晕吗?”江扬问。
新月摇头“只是涌起一阵恶心,许是吃得多,又饮了酒,这会已无事了。”
“那便好,再休息一会,等稳妥了再出来,如果还不舒服,我就送你回去。”说着,江扬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看了容映一眼。
容映只一眼,就看出江扬起了疑,只是他还没有理清头绪,更无甚证据,于是二人一起往外走,容映想着要不要引导一番江扬,却怕露出别的马脚,倒是新月很快走了出来,笑着对两个人说“将军,小女今日要买的东西,还未买好,将军可还要同行?”
江扬看新月的脸色恢复如常,又想自己刚才不过是为了躲能喝酒的两个哥哥,别看他们两个人都是文人,酒量真的是不容小觑,再看容映,也是带着两分醉意,如今容映在这里,想来家中的宴席也就散了,不用再回去了,就想着要不就回去,他早起去寻营,这会还有些累了。
但是想到刚才来时还跟新月说,西市鱼龙混杂,自己走了,不太好,于是摇摇头“走吧”
“好”新月没有推脱,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把梁渭的事情告诉江扬,但是看刚才容映这么急匆匆的就冲了进来,想来是不想让江扬知道的,自己倒不如与江扬同游,吓唬吓唬容映。
“二位要去那里?”果然,容映如新月想的,坐不住了。
“到了年下,徐侯女是第一次立府过年,有些东西还未买齐,臣陪新月姑娘走一趟。”
“如此啊,走吧,这西市来都来了,本王也去逛一逛。”说着,容映第一个走出马具店。
新月皱眉,抿着嘴有些烦的看着非要跟着他们的容映,怎么觉得打错算盘的,是自己才对。
三人一并走出马具店,然后江扬想到什么似的对新月说“等一下”
随后,江扬走回马具店。
“你…你…”新月见江扬走开,指着容映半晌说不出来话,正要说什么,却见江扬这会已经折返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似的。
新月见他扬眉,走到自己身边,对新月说“伸手”
新月听了,伸出自己的手。
江扬也伸出自己的手,在离自己的手心二指高的地方停下,新月觉得掌心一沉,落入了一块冰凉的石头,然后江扬撤回了手。
新月望着手里的玉鱼扣,江扬笑了笑,他是个眉眼既好看的男子,一笑更是如此,开口说道“刚才看你见了这扣子,眼睛都发亮了,如今,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