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时节,行酒令大致分为三种,律令,骰盘令与抛打令。
律令指的是口头之争,凡是言语上的交锋,皆为律令,当然最为普遍的当属吟诗作对。
这是帝国世族与自诩风流的文人骚客最为喜爱的行酒令,如此方显其深厚学问与涵养。
不过,相比于律令,骰盘令与抛打令则更为长安城的百姓所喜爱。
骰盘令极为容易理解顾名思义,便是掷骰子,比大小。
而抛打令则更类似于后世的击鼓传花。
两仪殿内。
既然帝国的皇后已然发话,朝臣们便也不敢多言其他。
彼时还隐隐汹涌的夺嫡风波,在她的三言两语之下,便平息下去。
而对于唐皇李世民而言,十三岁成亲,共度风雨数十年的夫妇二人早已有了极为深厚的默契。
他朝着长孙皇后露出极为温柔的笑意,转身便号召起殿内大臣们,应声道:“诸公,今日且开怀畅饮,把酒言欢,谁人先行律令呐?”
既然是帝国最为盛大的宴会,行酒令那便也只能是律令。
话音未落,时任太仆少卿的柴令武是个藏不住的主,立即躬身出言道:“陛下!不若让微臣先行,如何?”
李世民点了点头。
作为开国元勋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柴令武的身份极为显贵。
然而,任谁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妙之意。
因为,他是魏王李泰的人。
朝臣们或皱眉,或俯首,或喃喃,总之十分为难。
柴令武却丝毫不觉,开口便道:“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殿内没有七子,没有八子,却有一位极为尊贵,却胆大包天的九皇子。
于是,上联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可谓震惊四座!
哪里是什么行酒令,分明是对之前九皇子李治那番无力作为的讥讽与不满!
魏王李泰还未表态,柴令武却先声夺人,悍然反击!
不凑巧地,刚落座九皇子李治又成了众矢之的。
朝臣们看着他,长孙皇后看着他,晋阳公主小兕子看着他,两位兄长也看着他……
他们静静地看着他。
有人眼冒精光,有人微微努嘴,有人死死咬唇,有人轻轻摇头……
目光中的含义却是极为复杂。
但任谁也不觉得……九皇子能对上此副下联。
李治撇过头,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
看到了唐皇李世民脸上的得意与戏谑。
他心中有些不忿,心想着自己不过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子而已。
你一个大人,还是唐朝的皇帝,跟个我这个穷得直嘚瑟的小鬼叫什么劲!
我只想划酒拳,割韭菜罢了……
此时的李治却是忘记了,自己方才伸手讨要两千两黄金的那副市侩俗气的势利模样,像极了坊间的商贾。
可一点儿没有孩童的天真纯洁。
“如此工整的对子,承乾,青雀,你二人何之以处啊?”
“之前的那副花开图便输了一筹,此次可莫要让你们的弟弟占了上风呐!”
李世民仿佛意有所指地说道。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虚怀若谷的大唐皇帝,此刻却显得心胸狭隘,一心想要在自己这个嫡幼子身上,找回些许颜面。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哥就做个咸鱼,真的不想秀优越!
但是……实力不允许啊!
既然如此,哥不装了,哥摊牌了!
“父皇!儿臣已经想到了下联!”
李治撇了撇嘴,遂起身离案,拜服答道。
“哦?既然如此,稚奴……不如说来听听!”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遇到了什么举国欢庆的喜事……
卫国公李靖,英国公徐世绩,还有尉迟敬德等一干开国大将们,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皆是一阵无声的苦笑。
能将唐皇帝逼到这个份上,九皇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得很呐!
“晋王殿下,还请不吝赐教!”
柴令武笑吟吟地说道。
赐教?
李治看着殿中的柴令武。
似叹息,似怜悯,就像是看着一只被自己蹂躏至死的出头鸟。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欠抽的贱笑!
“呵呵。”
于是,李治善意地笑了笑。
太仆少卿柴令武也逢迎似地笑了笑。
“柴郡公,听说你娶了巴陵公主之后,还在外面养了几房小妾,对于长安城内烟花柳地,更是如数家珍,挥斥千金,可有此事?”
李治极为认真地问道。
“这……”
柴令武不知所言。
心想着这九皇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对对子就对对子嘛,戳破人房中私事算是几个意思!
襄阳郡公柴令武的风流韵事,早已传开了朝野,但谁也不敢在两仪殿内,当着众人面,提及此事。
“既然如此,我这里也有一副下联,送给郡公。”
见到眼前人一副词穷的难堪表情,李治开口便道:“十室九贫,凑得八两七钱六分五毫四厘,尚且又三心二意,一等下流。”
八两七钱六分五毫四厘?
三心二意?
一等下流?
“嘶!”
朝中的大臣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望向九皇子的眼中,或赞叹,或惊觉,或啧啧称奇……
果真是只有九皇子才能作出的下联呐!
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视财如命,放荡不羁矣!
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凌辱的柴令武脸色涨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在众多同僚的面前,以后可如何抬得起头?
他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
柴令武开始反击道。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李治横眉冷对,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几文臭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
“不做半点实事,朝来拜,晚来拜,叫我为难!”
“两猿截木深山中,小看猴子怎样对锯(句)。”
“一马陷身污泥里,问老畜生如何出蹄(题)。”
“我上等威风,显现一身虎胆!”
“你下流贱格,露出半个闺头!”
“啊!”
“噗!”
突然,柴令武气结之下,猩红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随即身形不稳,单膝跪倒,只手撑地。
“哇!”
李治不禁挑了挑眉头,迅速向后撤步,拿起那副花开图,遮在自己身前,挡住了溅射而来的鲜血!
堂堂花开图,竟然被如此随手糟蹋!
殿内众人,皆是震惊无比!
哑口无言,说不出半句话!
行律令,对对子,竟然能把自己对到吐血?
这柴令武,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然而,身处下风的襄阳郡公似乎愈发不甘心,他抬起头,脸上的不屑与讥讽尽数不见,转而化作了万分的凝重。
“咳咳……咳咳……”
柴令武捂着胸口,咳着血,沉声说道:“晋王殿下,微臣有千古绝对一联,从未有人对过下联,不知可否赐教?”
“呃……”
李治躲在那副沾满鲜血的花开图后面,顿了顿,道:“算了吧。”
算了?
怎么能算了!
“晋王殿下可是不敢?”
柴令武威逼道。
“这个……”
李治从花开图后面冒出半张小脸,有些为难道:“万一我对出来了,让你丢了性命……那多不好!”
柴令武:“……”
淋漓的鲜血滴落在他的指尖,柴令武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生死有命!微臣只问一句,晋王殿下,可敢应对?”
他威逼得愈发紧迫。
李治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这个……”
婉拒之意还没说出口,柴令武便率先发作了起来,他张口便道:“寿比南山,山不老,老大人,人寿年丰,丰衣足食,食的是珍馐美味,位列三台,台享荣华富贵,贵客早应该来,来之是理,理所当然。”
他的笑意愈发放肆。
望向九皇子李治的眼中,不由多了几分轻蔑。
“晋王殿下,这可是从未有人对过的千古一联,你若是对不出来的话,此番律令便是……您输了!”
输?
我李治纵横捭阖,就从来没在酒桌上输过!
整个大唐,谁能,谁又敢在酒桌上赢了我?
九皇子李治的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随手将花开图扔在地上,从案上拿起玉樽,抬首仰天,饮一杯尽!
嘭!
碧绿色的玉樽被狠狠地摔碎,化作一地碎片。
他涨红着小脸,微醉的神情却显得愈发不羁狂傲。
李治指着身前的柴令武便大声应道:“福如东海海阔大,大老人,人面兽心,心地不好,好一个老坏种,终究必死,死无葬身之地,地皮未曾买来,来之后悔,悔之晚矣!”
“噗!”
话音未落,柴令武胸口起伏剧烈,随即又是一口鲜血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出,紧接着,便颓然倒地,生死不知。
“哇靠!”
望着突然昏死过去的太仆少卿,李治陡然从微醺的醉意之中清醒过来。
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看了看表情极为丰富的唐皇李世民,看了看满脸无奈的长孙皇后,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满朝文武,又看着自己身旁的晋阳公主……
李治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小皇妹,委屈万分道:“小兕子!真的不关我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
“能诗善画,不是我的错啊!”
朝中众人都以为这位九皇子懊恼悔恨着自己下手太狠,以至于把人逼入死地。
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后悔的并不是此事,而是方才竟然忘了与柴令武添彩头!
这下联呐,全都白对了!
又忘了割韭菜的正事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