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楚的最后一个晚上,难得的江时衍与沐雪嫣一同在殿内用晚膳。
江时衍下箸夹起碟子里的鹅脯递到沐雪嫣碗里,剑眉星目藏着星星般稀疏的笑,似乎心情格外的好,“嫣儿,尝尝这鹅脯与朕御膳房所做的哪个更好吃。”
沐雪嫣吃的嘴角淌着油花,她塞到嘴里细细咀嚼,赞叹道:“都蛮好吃的。”
本以为会得到一番夸耀,谁知她这个吃货竟没领会到其中的含义,江时衍只得无奈的摇摇头,星眸多了分他都不曾察觉的疼惜。
沐雪嫣吃撑后摸着圆滚滚的腹部忽然道:“今晚是在东楚的最后一了,阿楚,能不能同意我出宫一趟?”
江时衍墨眉微蹙,疑惑道:“怎得还要出宫?”
虽然赎回了玉镯,可曾经与芊朝夕相处的那些同伴她还未见到,想来此次离开下次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所以,她不想流有遗憾。
她瞧了眼银月星疏的色,猜测这个时辰应该乞讨已经回来了,她想再去废庙碰碰运气。
沐雪嫣撂下筷子,喝口茶漱漱口,浅笑道:“想着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了,我想再去逛逛,你放心,一个时辰便回来。”
她看他缄默,空气里像无故填充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阴鸷邃变的眸子里“砰”的一声碎裂,那些碎石割裂了她的肌肤般,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心有余悸,看他怄火的脸色,怕是不会同意她出去。
沐雪嫣叹气,却听江时衍笑意森冷道:“要想出宫……也不是不可,你和曼,朕也不放心,不如让廖将军一同前去,好保护你。”
他蓦地温柔,“你要是出事,朕会自责不已。”
廖将军,沐雪嫣在心里思索,也不是不可,她嘴角璨笑,“没问题,你若是累了便先歇着。”
江时衍点头,关切的语气,吩咐道:“曼,你去随行的包裹里取一件较厚的罽裘给嫣儿披上,免得再着凉。”
曼尊敬点头,“是,皇上。”
夜色微凉,月光如水银倾泄,水墨般泼洒在沐雪嫣瓷白的脸上,嫩的仿佛能捏出水来。
廖霆一身深衣长袍出现在沐雪嫣面前,他头束布帛,简单的一根藤蔓簪子,眉宇间的剑气却比荆棘还凛冽。
他脱掉甲胄,腰间不再佩戴长刀,竟散发一股淡淡的清雅的熏香,眸光难得的展露惬意。
他恭敬道:“微臣参见鸾妃娘娘。”
沐雪嫣拖着捶地长裙,迈过一道门槛,冲廖霆一笑,“廖将军,客套话就不用多了,我们走吧。”
廖霆瞥了眼殿内闪耀的烛光,方知江时衍也在屋内,理应前去行礼,可听一抹浑厚的嗓音从殿里响起。
江时衍语气飘渺,如边漂泊的白云,微风一吹就散了,“廖将军不必前来行礼,只需保护好鸾妃娘娘的安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朕拿你是问。”
廖霆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只道:“是。”
沐雪嫣扯着嗓门道:“阿楚,那我走了。”
殿内无声。
阿楚?廖霆眸仁一震,心里疑虑万分,为何她会唤皇上阿楚?
虽心狐疑,却未表露。
他躬身请道:“娘娘,马车已准备好,请您移步到宫巷。”
本来打算走到皇宫门口再走去废庙就好了,未想到廖霆竟考虑的这般周全。
曼扶她上车,她脚下一滑,显些踩到裙摆栽个跟头。
廖霆忙伸出手臂将她扶正,颈项一红,“娘娘,注意脚下。”
曼撩开帘帐,沐雪嫣斜靠在马车的车垫上笑道:“多谢廖将军,今劳烦你了。”
黑夜下,看不清廖霆的脸,只听他挥扬着马鞭,赶着马车。
曼也靠在车垫上,虽马车内漆黑,沐雪嫣扔能察觉到她心里的失落。
沐雪嫣喜笑颜开,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感觉,“曼呀曼,你这不是刚见了云湦,怎得就分开一会儿的功夫就这般失望。”
曼脸色红晕,“娘娘,您又拿奴婢笑。”
沐雪嫣挑眉,“看来我们曼是动了真情了,要不哪我和皇上,你俩郎情妾意,干脆赐婚好了。”
曼努嘴,心里却嘻滋滋的甜蜜,“娘娘,奴婢还想多伺候您几年呢!奴婢哪舍得离开娘娘。”
沐雪嫣咧嘴,妮子倒是挺重感情,随着马车一颠,她头也跟着晃荡,她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若是你哪想出嫁了,只管和我。”
曼掰弄着手指,扭扭捏捏,“我想嫁,还不知道他想不想娶呢。”
沐雪嫣扶额思肘,“云湦那孩子,虽然看着骨瘦如柴,身子板弱了些,可好歹他是廖将军的手下,廖将军手下的兵,自然是能保护我们曼的。”
她撩开帘帐,询问道:“廖将军,你呢?”
帘帐外的夜同样黑压压的,廖霆沉默片刻,邃然道:“云湦虽然还未上过战场,但平日里的训练自然是少不了,曼姑娘大可放心,自从上次落水相救,他已对你情深已久,娶不娶,嫁不嫁,也只等你的一句话了。”
廖霆一口气了一大堆,真真听傻了沐雪嫣,原来他不只会“是”,她怼了怼曼,“听到没,廖将军都了,你就放心好了。”
曼吱吱扭扭的,羞涩的别过脸,特意转移话题道:“娘娘,今晚我们还去那座废庙吗?”
沐雪嫣点头,“是啊,再去碰碰运气,若是能见到最好。”
曼心道:娘娘这般善良聪慧,又重情重义,为何皇上还叫她监视她的一言一行呢!
她费解,心虚般默默的垂下头。
安静的马车匆匆行驶到宫外,氛围瞬间热闹了起来。
夜市繁华,街巷摊铺林立,伴随着嘈杂声响,廖霆问道:“微臣斗胆,敢问娘娘为何要去废庙?”
难道她与东楚还有何瓜葛?
隔着帘帐,沐雪嫣的语气里扔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她道:“那废庙里有我以前在东楚乞讨时的同伴,落魄时相互照看,现在我有能力,自然是要帮他们一把,再者那庙里有很多孩童,我实在于心不忍。”
乞讨……
廖霆心滞,墨眸如辉,月光下他极力隐忍语气里的怜惜,“娘娘,不知您为何会在东楚乞讨?”
他知她是西良人,可为何会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东楚和北离,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他心里猜测,赶着马车,按照沐雪嫣指引的方向。
听她嗓音幽沉,昏暗的语调融于黑夜,“其实……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东楚乞讨以后发生的事,至于之前的……都想不起来了。”
并非她不记得,是她并未经历芊所经历的一牵
廖霆眉峰紧皱,月色下刚毅的面容布满褶皱,他心似有壁垒坍塌,血液里蔓延着有毒的滕蔓,爬到眸子里渗出浓骤的血丝。
他心疼她,便不再问下去。
马车停在废庙堂口,廖霆勒紧马绳,“娘娘,到了。”
曼撩开帘帐,率先下车扶起沐雪嫣。
废庙里乌漆墨黑的,伸出去的手指立刻不见踪影。
沐雪嫣黛眉微蹙,弯如垭箖九曲,蜿蜒绵亘。
走进庙内,发霉腐朽的味道一股风便吹进她的鼻子里,庙内挂着的蜘蛛网愈来愈多,每走一步便尘土飞舞,这与上次来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虽是乞丐的栖身之所,可也该有些热乎气。
难道,他们还未回来?
曼道:“娘娘,您要等的人,似乎又不在。”
廖霆站在她身侧,浓眉下一双澄澈的眸子正流转在庙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有她曾经生活的痕迹……他像是想要刻入眼睛里,不肯挪开。
沐雪嫣失望道:“不会是还没回来吧?可是今不能再等了。”
确实,她没有时间再等了,她匆而将目光望向热闹的街巷,“要不我们去问问旁人。”
曼点头,几人转身离开庙内。
沐雪嫣瞧见当铺的门还在大敞四开着,似乎是在笑脸欢迎顾客般。
她步履急促到当铺,老板站在柜台后,只有一支晃荡的烛影照着摊满褶子的脸,这店……似乎比上次来还要萧条。
见有客人,老板立刻笑脸相迎,“请问几位需要当什么?”
沐雪嫣晃了晃洁白手腕上的玉镯,卖个熟脸道:“店家,您可还记得我。”
那店家从柜台上拿起一面放大镜在沐雪嫣的脸上扫来扫去,半憋出两个字,“面熟。”
沐雪嫣:“……”
这不重要,她打听道:“店家可知街巷对面的那座废庙里住着的一些乞讨者?”
那老板佝偻着身躯,到堂口对着废庙的方向望了望,“老朽只知那座废庙似乎已经荒废很久了,至于里面的乞丐……”
他语气微顿,“老朽并未注意,不过那些孩童乞讨回来都会欢声笑语热闹整条街,不知什么时候庙内开始冷淡,再无欢声笑语,那些个乞丐,也不知所踪。”
怎么会不知所踪,沐雪嫣心里顿时涌现浓浓的苦涩。
离开当铺,她又瞥了眼那座废庙,眸仁流露的皆是心酸和遗憾。
她当掉玉镯在鄌吴城的半年,明明他们乞讨的好好的,怎么偏偏她被赐婚逃离东楚之时再回来却不知所踪。
她心焦虑不安,恐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可她因要回北离,却无法再流连一眼。
离开街巷,沐雪嫣特意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村落。
长胡子爷爷和奶奶的身体依旧很健康,只是长胡子爷爷以为茅草屋着火,她已不再活着。
如今看到活蹦乱跳的沐雪嫣出现在眼前时已老泪纵横。
沐雪嫣留了些银两,又去探望了其他村民。
夤夜下忽有漆黑的魅影从村落的房顶闪烁,像闪电般快速滑落。
廖霆察觉到有一股强厚的内力正从那抹魅影中迸发,他道:“姑娘,你在院里先别出来,我去看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廖霆内力凝聚,轻身一跃,便从土垒的墙上翻到另一面。
沐雪嫣又只能回到屋内与村民闲聊几句,便见不过出去几分钟的廖霆又悄无声息的回来。
神色似乎很慌张,他道:“对不起……娘……姑娘,微……我没追到那团影子。”
沐雪嫣嘴角灿而一笑,“无事。”
既是没有伤害到她,在追究也是无用。
在长胡子爷爷奶奶和几位村民的相送下,沐雪嫣上了马车,与他们道别。
村里的土路颠簸,马车的影子在月夜里愈来愈长。
从僻静的村落,再到人间烟火般的鄌吴城。
一路上,三人都很沉默。
沐雪嫣头依靠在车垫上昏昏欲睡。
曼也靠着车垫,似乎睡的比沐雪嫣还沉。
只有赶着马车的廖霆分外清醒。
他双目猩红,回忆起方才蓦然出现的那团漆黑的魅影。
那人轻功极好,倒真如一团无形的影子,让人抓不到。
可他究竟是谁呢?
是无意间出现,还是有意跟踪呢?
他没看清他的脸,甚至不知是男是女……
他警惕着周围,不敢赶的太快,怕沐雪嫣睡的不舒坦。
回到皇宫时马车里的人皆熟睡,发出浅浅的鼻鼾声。
他不忍叫醒她们,在宫巷内徘徊许久,到不得已时才轻声道:“娘娘,我们到了。”
最先醒的是曼,她一激灵,揉揉困倦的眼睛,立刻摇晃着沐雪嫣的胳膊,“娘娘,车里凉,回殿内再睡吧。”
沐雪嫣被晃醒,耷拉着脑袋下马车,勉强挤出一丝晶莹的笑,“廖将军,多谢你。”
廖霆施礼,“那娘娘您好生歇息,微臣告退。”
目送沐雪嫣和曼回到宫殿,廖霆将马车归还与东楚的将领,谢过后也回到离沐雪嫣所住的不远的宫殿。
窄窄的宫巷内,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曼。
廖霆疑惑,她不好好伺候自家主子,怎么出来了?
好奇般他跟了上去。
曼走出宫殿,转身便去了江时衍的住处,并未察觉到身后跟着的廖霆。
她和从前一样,一五一十的像江时衍禀告今晚出宫发生的一切事……
窗外听着这一切的廖霆睿眸困顿,不知江时衍此举为何。
难道……曼是江时衍派来监视她的?
可他皇上为何不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