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手握剑柄,背靠窗牖一旁,双眼眯成一条缝,似睡熟未清醒又像太疲惫眉心紧蹙着,哪怕是森严壁垒的皇宫也在担心殿内人的安危。
他缓缓起身,即使脊背僵硬也藏不住眼底温润的光,“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兰王,是微臣失职,竟再此睡着。”
芙凝抿嘴一笑,觉得他太过严谨,“何须多礼,若是乏了便回去歇息会儿。”
封奕尘也冲他微微点头,黑煞领命,斜眸睇了眼殿内,他挺直腰板儿,步履不停的迈出门槛,身后烫金大字镶有凤鸾殿的匾额愈来愈远,他的心也愈来愈沉重。
并非他故意偷听七娘与雪嫣姑娘的谈话,只是无意中听到几句,待感到脚步声出来,白煞七娘相继离开,为了能继续守护公子与雪嫣姑娘的安危,他便不知不觉睡着,想起沐雪嫣身上的谜团,他思绪逐渐混乱,齿缝里的苦涩也慢慢在口腔内蔓延。
芙凝芳黛微挑,耸了耸裹的严严实实的香肩,气若幽兰的眸光流转到封奕尘的脸上,“兰王不打算回府?”
封奕尘失神之际眸色黯淡,他收回眷眷情深注视她的眼睛,垂头撇向别处,“不了,待会儿还要教姑娘练字,暂且先不回去。”
“本宫也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去御花园散散步?”这是芙凝第一次毫无顾虑旁人的目光邀约他,只因她心里的情不自禁,这话便随口而出。
或许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但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意义重大。
这一次,封奕尘反倒退缩了,他抱拳行礼,碍于身份,怕有流言蜚语传于宫中对她不利,“臣弟谢娘娘好意,只是二人独行,多有不便之处,望娘娘见谅,臣弟告退。”
委婉的拒绝,便匆匆离开,封奕尘心思慌乱,生怕下一刻便心软,所以他走的极快。
芙凝眸若飞雁,扇动着翅膀翱翔在天际却望不到边缘,她瞻望他急匆的身影黯然伤神,嘴角苦涩一笑,失魂落魄的回到主殿。
沐雪嫣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靠在封云楚坚硬的肩膀上,眼角的泪痕已然不见,听着殿内鸦雀无声,除了二人炙热的心跳声,再无旁人的喘息声,她断定,大家都走了,便疑惑,“七娘何时走的,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方才顾着独自伤心难过,未察觉到殿内何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封云楚眸子里的刚烈像一瓣瓣朝开暮落花逐渐开散,花瓣飘落在温和的心底,变成一抹温柔弥漫到眉梢,“既然她此前是你的随从,如今相见,定然不愿与你分开,又何须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比试。”
见一提比试,沐雪嫣欢快的眉眼瞬间失望,像是重担将本就柔弱的玉肩压垮。
封云楚好笑,唇角勾勒一抹清隽的笑,他故意道:“虽然前几次你侥幸赢了,可之后的比试绝不简单,若是就此认输,朕可以向母后求情,让你陪在我身边。”
认输?沐雪嫣心里又气又笑,她兔子般钻出封云楚温暖的怀抱,叉腰道:“谁说我是侥幸赢的,明明就是靠实力,靠本事。”
封云楚被她赌起气来的有趣动作给逗笑,逗她仿佛上瘾道:“你说的本事,便是不合规矩耍无赖?”
“谁耍无赖了,规矩又没说不能耍无赖。”沐雪嫣一番自相矛盾的话彻底让封云楚冷漠的脸庞笑的无比灿烂。
他肩膀微耸,宠溺的蹭了蹭她的鼻尖,“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不管输赢,朕都不会让你走。”
沐雪嫣心里一直嘀咕嘀咕不停,埋怨自己不争气,又为当初答应太后故意为难她而同意比试不后悔,路是她选的,哪怕眼睛瞎了,前路漫漫,渺茫一片,哪怕中途踏入深渊,深海隔断,路遇荆棘,她也要坚持走完,更何况,有她的阿楚在身边陪伴。
她心一暖,如银滩上快要晒干的鱼被他送进大海,她乖巧的钻进他的怀里,“阿楚。”撒娇的口吻如鱼儿在海里游着,摆着鱼尾发出畅快的鲅鲅声。
封云楚被她娇柔的表情弄得心一软,紧紧的圈着他不愿撒手。
一想起曾经不知心意的自己将她丢在北离,导致被捕牢狱,而面对江时衍故意拿她当诱饵设的圈套,不顾她的危险,他对此置之不理。
灵魂的谴责以及**的折磨一度让他身心崩溃到极点,所以这得之不易的重逢,来之不易的幸福,他更应该加倍珍惜。
眼睛看不见,做什么事都很困难,哪怕是知道这样,可沐雪嫣扔没有习惯。
她勤加练习书法写字,棋盘对弈,还有在宣纸上胡乱的画着没边没际的水墨丹青图,仿佛一切都徒劳无益,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像是在为出糗做嫁衣。
棋盘对峙之时,有芙凝按照封奕尘的指导在一旁引导她还好,可这书法与绘画就全凭她的造化了。
果然,赢了围棋,却输了书法绘画。
太后看着她出糗的画作忍不住杨声吐槽,“沐雪嫣,这便是你画的山水画?哈哈哈,你莫不是在逗哀家笑。”
沐雪嫣被说的脸色通红,眉心揪起一团团疙瘩,别说太后嘲笑她,就是她自己看了也说不定会笑的前仰后合。
她默不作声,任由太后一阵数落,却也未放弃,“太后娘娘,草民是个瞎子,虽然不知道画成了什么样,却是日夜勤加练习,若是有朝一日眼睛得意痊愈,竟亲自画一副寿桃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小嘴就跟抹了蜜饯般甜到了太后心里,太后慈眉善目的脸不自觉的便笑了起来。
赢了不骄傲,输了不气馁的精神倒是让太后着实一震,她并未拿此前约定好的只要一输便要赶她出宫,而是饶有兴趣道:“你这女子说话倒是蛮有趣,哀家倒想瞧瞧你这马背上的功夫如何。”
许是顾虑封云楚拿江山做要挟,哪怕沐雪嫣比试输了,太后也并未说什么,她拗不过封云楚,又不好轻易收回成命,只能顺着抬价往下走。
沐雪嫣瞳孔明澈,笑靥如花,“草民定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听着太后松散的口吻,沐雪嫣心里觉着,这太后不过是思想传统了些,又专断独行东楚江山于孟家的血脉,虽然不知道她的样貌,想来谈吐间那般和蔼可亲,也定是个慈眉善目之人,不禁对她有所改观,悬着的心也略有放松。
“哀家累了,明日要去寺庙理佛,骑马与射箭的比试便三日后在进行吧。”语落,便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她耳旁经过。
沐雪嫣自然是乐意不得,她跪地磕头道:“草民恭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芙凝与贴身宫女也是一番施礼,见太后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便将沐雪嫣从地上扶起,“太好了,方才听母后的语气,似乎没有要将姑娘赶出宫的意思了。”
该感谢谁呢,说不定又是阿楚在太后耳旁说了些什么,她才心软下来,沐雪嫣粲然一笑,与芙凝结伴同行凤鸾殿。
一路上,微风轻轻的拂过,凛冽的冬似乎快要接近尾声,却不知温暖的春何时才能来到。
她歉意道:“昏睡这么多时日一直以不清不楚的身份住在凤鸾殿,倒是给姐姐添麻烦了。”
芙凝眸光醉意阑珊,透着一层淡淡的迷离,她毫不在意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凤鸾殿那么大,空空荡荡的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若是可以,本宫到希望姑娘能一直住下去。”
不管她是发自肺腑之言,还是为了迎合场面说的客套话,沐雪嫣都不在意,她轻轻搂住她的胳膊,哪怕前方漆黑一片,有人一起走着,她也心安。
形同姐妹的身影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倒影着,沐雪嫣不禁想起了元眞。
初入西宫时,她性情寡淡,却故意接近她,表露不在意宫中的那些规矩,也不争不抢,只想求得一份安隅之地。
现在在仔细回想,竟有些漏洞百出。
她为何故意接近她呢?谈话时问她的身世又是无意还是刻意呢?她明明看见就是她推的宁婉落水,虽然滑胎是因蓉妃,可元眞称她背后是因为有宫女推了她一把,这些如今都未证实,又是真是假呢?
还有封后大典时她替她挡了一箭,现在想想都觉得太过故意了。
安排好的绸缎庄,流鸳阁,又恰巧出现黑衣人,可是如果一切都是她刻意安排好的,这又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博得她的信任?让她心生愧疚?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她已经对她产生怀疑了?
包括她的贴身宫女玉儿,也很奇怪,玉儿的无故失踪,酒肆的那一场大火,以及阿楚的出现,都不像是巧合。
沐雪嫣心生疑惑,难道玉儿与阿楚有什么关系吗?她眸色一震,又或者说是与元眞……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的猜想,可却像种子一样在她心底慢慢埋下。
不知不觉中到了凤鸾殿,劳累了一天,沐雪嫣本想直接睡下,七娘却端着一碗闻起来很苦的药汤到她跟前。
她还是习惯的叫她小姐,“小姐,先把药喝了再睡,七娘愚笨,尚未研制出解药,只能先缓解毒素的蔓延。”
沐雪嫣端坐在软榻上,嘴角一笑,“此事急不得。”
她接过汤药,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入喉中,浓浓的苦嚼在齿缝中蔓延,令她眉头一皱。
七娘将早就准备好的甜枣搁在她掌心,语气柔和的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小姐,药汤苦,吃一颗甜枣会好些。”
沐雪嫣心里涌起阵阵暖意,将甜枣搁在嘴里,虽然未掩盖药汤的苦,心却是甜的,“七娘,谢谢你。”
“小姐,要谢也是七娘谢小姐救了七娘的命。”
她这样一说,沐雪嫣又想起上次未聊完的话,她抓住七娘肌肤松弛的手腕,未打算让她走,便问道:“小芊……我的父母身体可安康?”
一提到她的父母,沐雪嫣明显感受到七娘身躯一震,她骤然哽咽片刻,犹豫着该不该说。
沐雪嫣察觉到不对劲,“七娘,怎么了?为何不讲话?”
沉默着,七娘眼角的泪花不自觉的流下来,而后便是情绪激动的一把抱住了沐雪嫣,“小姐,老爷夫人都不在了。”
不在了?
简直五雷轰顶,哪怕不是沐雪嫣的亲生父母,却是她这具身体的血肉之亲,怎么会这样,小芊到底经历了什么……
沐雪嫣指尖颤抖着,小芊的伤疤却也是她的疼,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远,她唇齿抖动,迟疑片刻扔继续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七娘松开了抱着沐雪嫣的手,她默默摸了把眼角的泪,心里滞痛,“至于发生了什么,七娘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府中下人连连中毒,解药又需到别国寻找,七娘奉小姐之命去寻找解药,又逢战乱,路上耽搁了许多时间,一回西良,便看到府门被封,打听城中人方知……薛府被满门抄斩,除了在霍乱之时丢失的小少爷,全家无一生还……七娘便一直留在西良,想着小姐还能活着……”
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究竟为何会被满门抄斩,这该犯了多大罪啊……
小芊又是怎么逃出来到幽魔谷,最后又在鄌吴城乞讨的……
一想这些,沐雪嫣脑子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近日信息量太大了,乱成一团麻线,她怎么理也理不清。
七娘平复好心情,慈祥的眉眼抚摸她鬓角的碎发,轻声细语道:“小姐,等七娘解了小姐体内的毒,小姐便好好生活吧。”
既然她什么都忘了,她又怎能提起仇恨,让她一辈子活在仇恨中呢,所以有些事,她说的非真非假,不过是想让她舒心活的快乐些。
沐雪嫣神游物外,思绪一片混乱,她神情木讷的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发誓,一定要查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查出满门抄斩的原因,不管是冤枉还是真的有罪,她都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小姐,那你好好歇着。”见她不说话,七娘便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