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云楚穿着锦绣华裳挽起袖子，正一锹一锹挖着漆黑的土壤，沐雪嫣在挖好的坑内将种子播撒，并亲手将土壤再埋好。

光线惜柔，照在封云楚的脸上有些滚烫，不一会儿他的鬓额便渗出许多黏腻的汗渍，潮湿的眸子也氤氲一抹疼惜。

沐雪嫣的袖口处沾染些许泥垢，她却毫不在意的蹲下身子，攥紧掌心里玫瑰和蔷薇的种子撒在土坑内，一边提醒着，“阿楚，若是我把种子撒在外面记得告诉我。”

“放心好了，我这个眼睛还是有用的。”他一边擦着鬓角的汗渍，一边挥扬着铁锹，眸子里的光暖洋洋的俯身睨着她的脸。

话虽这样说，封云楚却全然不在意她有没有将种子撒在外边，他在院落内的空地处挖了整整齐齐一排坑，她撒完种子埋完土壤，他便重新将撒在外边的种子收在土壤里。

管这些种子最后会不会全都长出玫瑰蔷薇来，反正撒了那么多，总会有那么一两朵开花发芽吧。

景仁殿院落内的土壤就是这样被俩人一番翻新，折腾来捯饬去终于将所有种子都撒在坑内，埋好土壤，又浇水施肥，竟待盛夏来临，满院子都是红玫瑰白蔷薇的那一天。

播撒好了种子沐雪嫣骤然起身伸了伸懒腰，却发现眼前一亮，太阳的光线刺的她眼睛难受，她蹙了蹙眉头，以为眼睛可能会看见便瞬间欣喜的望向封云楚，却不料未等说出一句话，便脑袋一沉，眼前一黑，显些晕厥过去。

封云楚发现端倪，立即撂下铁锹，一把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看她紧皱着眉宇，他心缓急如扑火的飞蛾，连心都是疼的，“雪嫣，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传太医……”

萱儿刚要应声，又听封云楚焦急道：“不不不，叫七娘，快，传七娘。”

沐雪嫣只觉脑袋昏昏沉沉，方才眼前一眨眼出现的明亮此刻又被黑暗吞噬，像是湖水波光粼粼般的镜子，照出了幻影，却被微风轻轻吹散，幻影也随即消失。

“刚才的一瞬间，我以为眼睛能看到了。”沐雪嫣眼睫微颤，藏着心酸。

幻影出现的那一刻她整颗心都是暖的，幻影破碎的那一刻她温暖的心又瞬间破碎。

封云楚湿漉的眸光一震，又惊又喜，他将她横空抱起，进入殿内，温柔的将她抱在软榻上，掌心不禁在她眸前晃一晃，“真的能看到了？”

沐雪嫣失望的摇摇头，“不过是一瞬间，现在眼前除了黑便是黑。”

封云楚俯着身子，垂眸怜怜，紧握住她的双手，眼睛像有星辰错落，将以往经历的满目疮痍抛掷的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有繁星点缀的点点滴滴。

“我已经让萱儿去叫七娘了，别急，说不定哪天就可以看见了。”他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心中最在意的女子。

威耸的山麓，矗立着雄伟壮丽，大概就是他炙热的手掌，带给她温馨的力量。

七娘急匆匆赶来，囊袋里拎着的瓶瓶罐罐发出撞击的声响，她先缓了口气，眸光凝重的替她诊脉。

片刻后，她的表情由沉重到轻松，露出母亲般和蔼可亲的笑容，“皇上小姐不必过于忧虑，方才的现象说明解药已经起作用了，七娘相信过不了多久小姐的眼睛便能看到。”

沐雪嫣嘴角洋溢着喜滋滋的甜蜜，像破碎的珠子浅墨在土壤里，被地表掏进又重新相聚在一起，“谢谢你七娘。”

她激动又兴奋的紧紧拽着封云楚的手腕，一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再睁开时，得知可以看到光明世界的那种喜悦，有了一次，她便想拥有第二次。

那种美妙的感觉就好像在荒芜的沙漠里突然看见了绿洲，又好像潮湿充满阴霾的森冷角落骤然照进了一束光。

对于处在黑暗中的眼睛可以重新看见光明，她倍感珍惜。

黑暗里像抓住了一束光的那种喜悦，仿佛将深陷在泥潭苦痛之中的封云楚一把拉了回来，他将她揽在怀里，兴高采烈的像个孩童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解药终于见效了，等雪嫣姑娘能看见的那一天，朕定带你逛遍东楚河山。”

七娘也很欣慰，她默默的退了出去，虽然已经研制出解药，却扔未有任何松懈。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这么浪漫。”沐雪嫣心里乐开了花儿，脸上也绽放绚丽的光彩。

“浪漫？”封云楚缓缓松开了她，不解的问。

沐雪嫣略有尴尬，双手搅在一起，她神韵飘渺，故意岔开话题，“不是说要散步嘛，走吧？”

虽然想要和她散步的热乎劲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扔抹唇浅笑，“乐意至极。”

自然的牵起她白皙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温润的气息通过肢体碰撞传播，心脏也随之剧烈的跳动。

光线将俩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宫巷内屏退所有人，宛若一起听雪的那夜。

一直在外寻找多日并无果的尹少凊邃然在这个午后回宫，他面色凝重直奔宣仁殿，身上的甲胄将他原本就烦躁的心闷出许多汗珠顺着额头躺下来。

宣仁殿除了宫人之外却不见封云楚的身影，他颔首低眉，沉思片刻，这个时辰皇上不在宣仁殿，想必是与雪嫣姑娘在一起。

他犹豫不决，搜寻多日终于有了消息，却迟迟张不开口，不知怎样与他诉说。

最终他将腰间佩戴的刀剑卸下，吩咐侍卫去寻封云楚，只单独寻他一人，“就说本将在偏殿等着皇上，与皇上有事商谈，务必不要让贵妃娘娘跟来。”

侍卫遵命，先是去景仁殿寻找，却不见二人，便开始在每一座殿宇，每一条宫巷寻找。

最后撞见了宫巷内悠闲散步的封云楚与沐雪嫣，侍卫一番行礼，因身高矮小，只得踮起足尖在封云楚耳畔嘘声将尹少凊的话陈述一遍。

封云楚以为是阿海他们或许有什么线索，便未有什么顾及，直言道：“是找到阿海他们了？”

侍卫摇头，“属下不知。”

沐雪嫣只察觉到他步子停下来了，并不知有人前来，一听阿海的名字她心一沉，急忙问道：“可是找到他们了？”

封云楚始终未松开她的手，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暖的眸光让侍卫心都涌起一阵暖意，更别提沐雪嫣早便被他融化了的心，“少凊回来了，具体有没有找到他没说，朕这便去宣仁殿，雪嫣先回殿里等消息可好？”

“不好。”沐雪嫣执拗，“我要亲口听尹将军说。”

封云楚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让侍卫犯起了难，“可是皇上……”

他伸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坏消息，非要让她回避，可找的毕竟都是她的朋友，她有实情知道事实。

就算瞒住一时，也瞒不了一辈子。

偏殿内，尹少凊无比焦急烦躁不安，他根本坐不住，步履不停的在殿内踱来踱去。

一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和那十几具惨目忍睹的尸首，他的心便难受至极。

找了这么久的人没想到居然在鄌吴城，而且，而且都已经死了很久……

封云楚牵着沐雪嫣的手，不缓不慢的一步一步抬脚在阶梯上行走，他提醒她迈过门槛，又带她绕过桌椅板凳的宽敞处进入偏殿。

一进入偏殿，便瞧见焦躁的来回踱步的尹少凊，他刚要直言说找到了，可是人死了，却在看到沐雪嫣的那一刻，他硬生生的将这些话憋回了肚子里。

喉咙里像卡住了刺，半天才吭哧瘪肚的唤了声，“末将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尹将军，找到阿海他们了吗？”沐雪嫣迫不及待的问道。

封云楚也焦急道：“这么急匆匆的叫朕来，莫不是已经找到了？”

尹少凊却忽然露出干净无辜，却有一丝尴尬的笑容，他向来不会撒谎，这一次却因沐雪嫣在场而直接撒谎道：“没有，没有找到……”

沐雪嫣略有失落，随后抿嘴一笑，“辛苦尹将军了。”

尹少凊唇角的笑容立刻僵住，狠狠的瞪了眼无辜的侍卫，皮笑肉不笑道：“呵呵……不辛苦不辛苦。”

封云楚脸色一沉，“这么着急叫朕来，就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尹少凊难为情的看了眼沐雪嫣，眸光闪躲，“皇上，末将有其他事和皇上谈，可不可以……”让贵妃娘娘回避一下。

封云楚却邃然道：“无妨，雪嫣在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尹少凊急的额头直冒虚汗，他轻叹一口气，一股风般跑出了偏殿，空气里还飘荡着，“末将告退。”

封云楚：“……”

沐雪嫣：“……”

侍卫：“……”

三脸懵圈。

“尹将军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沐雪嫣不解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封云楚星眸一沉，对于他这样一串异常的举动也不知为何，他剑眉微挑，嘴角粲然笑道：“走吧，继续去散步。”

虽然嘴上说着阿海他们并未找到，尹少凊却并未再去继续寻找。

相反的是，明明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他却说不出口，只能找机会来单独与封云楚相谈。

可每次当他去找封云楚时都有沐雪嫣在旁边。

不管是白天晚上，只要他一不当值，想去阐明事实，俩人都在一起腻乎着。

宫巷内，尹少凊急的咬牙切齿，痛恨不已的同时，又气他自己，与几名侍卫换班，想着再去碰碰运气。

这一次俩人终于未在一起，他长疏一口气，直奔御花园，正在饮酒小酌的封云楚而去，“末将参见皇上。”

封云楚一人赏花饮酒，是因为沐雪嫣正在午睡，他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少凊，你来了。”

他并未对那日他突然缄默不言而离开有什么疑惑，“坐下喝两杯再走。”

尹少凊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闷声不语，片刻后，他略有伤感的叹气道：“皇上，其实贵妃娘娘的朋友们……已经找到了。”

封云楚撂下杯盏，嘴角的笑扑朔迷离，“真的找到了，可你为何现在才说。”

他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语气也邃然冰冷。

“那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单独与皇上说，其实，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鲜血流进枯槁，且都是尸体。”尹少凊眉宇紧紧的皱在一起，纵然他不愿相信事实，也不愿将这实情告诉封云楚，可是他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终有一日，所以隐藏的事物都会浮出水面，他还不如早些将实情告诉他。

封云楚眸光沉重，似乎并不愿意相信，也因怕沐雪嫣伤心难过，他故作轻松道：“这怎么可能，谁会去杀一群乞丐，尹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毕竟画像有差池，搞错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公子，莫要再自欺欺人了，末将可以肯定，他们真的已经死了。”他向来不说谎，且说的这般笃定着实令封云楚原本平稳的心掀起一阵波澜不惊。

“好，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怎么死的，这点尹将军应当查出来了吧？”他扔不愿意相信。

尹少凊稍有迟疑，他小声且心虚道：“是……是皇上下旨，末将亲自派人将他们斩杀了。”

封云楚额头瞬间青筋暴起，他激怒，将杯盏狠狠的摔在地上，这还是尹少凊第一次看到他发怒的样子，不禁心一震。

他怒斥道：“胡说八道，朕怎么会下旨杀一群乞丐。”

尹少凊无比委屈，“皇上确实不会杀一群乞丐，可是皇上别忘了，当时搜查柳钟珣与马莫勤谋逆之罪时，牵扯进来诸多人，其中便有那群乞丐，因他们其中有人曾在北离，便被柳钟珣利用成了鱼饵，皇上为了查询真相，本想将他们活着缉拿，可现在想想，定是柳钟珣从中作梗，故意抛出这个诱饵，末将才失手将他们杀了。”

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是沐雪嫣的朋友，且都是冤枉的，并无与旁国有染……

可当下，他确实无暇顾及太多，抗旨不遵，便只有死路一条。

封云楚不愿意相信事实的缓缓阖上双眼，陷入痛苦的回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