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子的身影愈来愈远,雨也越下越大,薛府上上下下望着女子单薄的身影提心吊胆她日后在军营中艰苦的生活。
马蹄踏过之处从水坑中溅出充满泥垢的水花,马鬃随风飘扬,去往军营的路途中,西良的千沟万壑映入女子眼帘,倾盆之雨泼在她脸上,模糊了眼眶,好像沙漠正在随着心底的失望一点点塌陷,随之被大雨冲刷,只有仇恨在心中温存。
军营的生活枯燥而乏味,整日操练刀剑,手上渐渐磨出了硬茧,本白皙如瓷瓶的掌心变得粗糙不堪,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只有她的眼睛,不管经历何等沧桑磨炼,始终都如皑皑白雪般明亮。
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整日舞刀弄剑准备时刻上战场的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个男人在她心里曾留下多么大的创伤。
深秋的丛林本是一片黛绿一片金黄,可女子眼中只有漫天飞舞的黄沙,连身上的戎装都被太阳踱成了一片金光。
她时常坐在沙丘上望着沙粒中仅存的一片绿洲和都城的方向,身旁是独属于她的小黑马。
空旷寂寥的荒漠飘渺如沙,她的心随在黄沙之中孤独凄凉,却好似手上的翡翠玉镯偶尔会捻出脆脆的光泽。
新皇登基两年,天下太平。
可在这片大陆上诸国争端不断,一时的太平并不代表永久。
在两年后的某一天,西良也卷入诸国争端当中。
两年后的女子已成为西良骁勇善战的女将军。
疆场上,她手拿长枪,身穿金盔银甲率领众多西良将士杀敌无数,在都城中光耀门楣赫赫有名,却无一人敢上门提亲,渐渐的,李炎也将她视为眼中钉。
曾经爱过的女子如今成了他的臣子,且手握重兵,朝野上下无一人敢轻看她,皆赞赏西良能有她这样一位女将军而有望。
早朝上,女子站于武将一侧,金盔遮住她光滑饱满的前额,青黛下是一双葡萄籽般乌黑的眸子。
她居于首位,连站在文官一列的家父都要远远的瞻望她。
薛家独女,薛老爷不求她能光耀门楣成为如今这般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他日日去寺庙祈福,只想为她求得姻缘,好早日找一户好人家嫁了,门当户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可就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薛老爷至今都未实现。
天子眼下,女子英气逼人,甲胄上散发的光芒甚至盖过了龙椅之上身穿龙袍的帝王。
朝堂之上,她神情冰冷,往昔的情感皆已被风霜沁染成冰,天子不问,她不会多说一句话,整日面塑雕刻。
女子在疆场胜利而归时,得闲便会从将军府回薛府探望她年迈的父母以及哥哥嫂嫂。
她换掉一身戎装,却未穿女子的装束,一身墨绿色绫罗锦衣,头竖高马尾,英气十足气概不减疆场上半分。
却惹来父亲的冷眼相看,本该是都城中锦绣名门的大家闺秀,却硬要参军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
虽是失望却珍惜她为数不多的回府探望,为官数载,他深知官场尔虞我诈一切并非表面那样,作为西良的女将军,疆场上冲锋陷阵,刀剑如神魔般只要稍微一碰,便会丧命,他不担心她的仕途,只担心她珍贵的生命。
可作为一名将军,为家,为国,哪怕捐躯,女子也绝不会眨眼流一滴悔恨的眼泪。
两年后,女子嫂嫂为薛府生下一个男孩,她一回府小家伙便缠着她讲军营中的趣事,小小的手掌握紧她腰间的长剑丝毫不费力气,甚至还能掂量比划几下。
女子鼓掌,“子省真棒,快把剑给我,免得伤到。”
小家伙乖乖交出长剑,又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缠着她讲疆场上的事。
女子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尖,喋喋不休的说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反正小家伙表情特别认真,小小的团子脸肉嘟嘟的,像圆桌上的鲜花饼。
嫂嫂温婉贤良,不管怎样忧愁,就算天塌下来,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子省听话,从小姑姑身上下来。”
“没事的嫂嫂,就让我在抱会儿他,不耽搁用膳。”女子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拿起筷子吃着餐桌上的饭菜。
“来,小芊多吃些,娘亲自下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娘最好了。”女子一个劲的往嘴里塞,塞满两腮也不望夸赞爱她的娘亲。
“哼,你娘好,你爹就不好了。”老夫老妻的还争风吃醋,女子幸福了笑了笑,“爹也好,哥哥嫂嫂子省都好,七娘德善还有大家都很好。”
从小宠到大的女子看着一大家子的人心里暖意滋生,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氛围让她一时忘却许多烦恼。
她边喂子省吃饭,子省的小嘴边往出露饭,笑的老妇人合不拢嘴,直说这小家伙是个烦人精,一直霸占着他的小姑姑。
堂口处笑声连连,饭后小家伙在院子里与丫鬟们玩耍,女子与七娘坐在旁边闲谈。
“七娘,谢谢你一路从东楚跟着我到现在,如果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女子饮着杯盏里的浓茶,忽然想起九闳的一切,现已是鄌吴城,心里滋生从未有过的温暖。
“小姐,七娘不想回去,只想跟在小姐身边,薛府也好,将军府也好,只要能侍候小姐,七娘都愿意。”
那时的七娘肌肤正在逐渐暗黄枯槁,她研究毒药解药,至今未嫁,不知不觉半辈子快要过去,可想要照顾女子的心却始终如一般,不会有任何懈怠。
“七娘,谢谢你。”女子将杯盏里的浓茶一饮入喉。
远方的荒漠上刮起一阵风沙,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场龙卷风正在搜刮,女子眉头一蹙,不再讲话。
那日傍晚,她从薛府回将军府的路上,都城热闹非凡,漫天枫叶照应着霞红的夕阳落在街巷上,风沙成画,迷了她的眼。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让她怔愣在原地。
男子一身黑衣,身后是火红的落日,余晖照应着他的半边脸,他的思绪分明是愤恨,“薛凤芊,你到底想怎样。”
隔着人群,女子淡漠的看着他,既然他是微服私访,想必也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她假装不曾与他相识,独自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腕,男子力道很重,“薛凤芊。”
连喊她的名字都是及其不愿意。
如此大声,女子不能再装聋,她回过头,如今的她已经有足够的力气甩开他紧拽她的手腕,“皇上此话怎讲?”
她究竟怎样碍到他的眼了。
男子笑里藏刀,像一把针扎在女子胸口,“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可你也不用这样报复我吧。”
“皇上是觉得末将成为将军,上阵杀敌为西良效力是报复你。”女子再不会为他假惺惺的笑动容。
男子收敛笑容,语气锋芒毕露如刀刃,“你知道我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牺牲了多少吗,你的出现只会让我想起当太子时的万般不易,只会徒增我的烦恼,所以我不想再看见你。”
“所以你抛弃当时的一切人一切事以为便可以重新开始。”
女子冷笑,霸气道:“皇上,你错了,我能成为一名将军并非是因为要报复皇上,而是我有这个能力,不管是生是死,作为将军这都是我的宿命,可决定这一切的是疆场而不是皇上,我知道皇上厌恶末将,除了早朝,末将绝不会出现在皇上视线内的,当然,如果早朝皇上也不想看到末将,大可免了末将的早朝。”
正合她心意呢。
女子的话就像一粒尘沙刮在风中,那般风轻云淡。
男子握紧袖中的拳头,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心口,女子的话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耻辱,他以为曾经他也付出一份感情在她身上,可如今看她这副嘴脸,竟然心中只存有恨。
“小芊,我劝你还是识相些,你可知朕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男子语气凶狠,邪魅的丹凤眸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
女子自然是相信他说的话,疆场上,他的一句话,不仅会决定她的命运,也决定着她的生死。
可她只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皇上说的话,末将记住了,若真有非要末将命的那一天,还望皇上可以放过末将的家人,皇上恨的只是末将,与他们无关。”
男子挑眉,“朕答应你。”
碍于朝野之上皆是赞扬女子的话,就连整个都城都在传颂着女子疆场上英勇杀敌的佳话,男子并非心软,而是不敢轻易下手。
如他心中所想,她的生死又何须在乎这一时,她活着虽然碍眼,却对他大有用处。
近年来,诸国争端四起,战乱不断,大大小小的仗,女子也打了几十场,皆胜利而归。
唯独五国混战的那一场,女子输的彻底。
那场仗,不知维持了多久,女子连一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前一晚,得知女子要作为西良统率出征幽魔谷,薛府上下胆战心惊,餐桌上,不如往日,所有人都异常沉默。
就连子省也知气氛不对,没再缠着他的小姑姑讲军营中的故事。
“小芊,此次出征虽是在西良边壤,可幽魔谷地势那般凶险,对战的又是北离,为娘甚是担心。”老妇人泪藏双眸,不忍掉下来让她挂虑分心。
“爹,娘,你们不必为我担心,经历这么多场战乱,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女子怎忍心让年老体弱的父母为她担忧。
做将军的这么多年,见惯了疆场上的打打杀杀,却受不了别离时的泪眼婆娑。
“你这丫头,爹娘怎会不担心,不管你是将军也好,在都城怎样风光无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也是哥哥唯一的妹妹,全家人都不想让你受伤。”
明知这样,她却偏偏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路上荆棘丛生,她一脚脚踩过,明处的,暗处的,不知受了多少伤。
从军这么多年经历的苦,其中的泪与痛,她从不与家人诉说。
像一根刺堵在了喉咙里,每次只要一提起,便会哽咽无声。
“哥哥嫂嫂,若是这次我真的……”
一滴泪从女子眼角流出,落在圆桌上,瞬间砸成两瓣,她抽搐,“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爹娘。”
“说什么呢小芊。”
“我们小芊福大命大,西良的副将哪能这么不堪一击。”
明明是笑着说的,却以哭声收场。
“嫂嫂你别哭啊……”女子慌忙起身拿起巾帕去擦肆溢流淌在空气中的泪渍。
这一次她身穿红罗粉裙,云鬓花颜,乌发上戴着一支彰显女子妩媚多姿的发簪,像是刻意留下这样一副久违的模样。
自从参军以来,得闲之时她也不会刻意去打扮自己,像是男子的装束,随意又舒适。
这一哭,七娘和德善也憋不住眼眶早已打转的泪水,纷纷落下。
空气突然变得格外压抑安静,只有叹息和哭声鞣杂在尘埃中,斜阳照在女子脸上的光芒也不再柔软,而是尖锐如锋。
女子怔愣,好像她真的要去赴死一样,“爹,娘,哥哥嫂嫂,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何不往好处想一想。”
老妇人拿起巾帕擦了擦浑浊双眼流下的眼泪,“小芊啊,答应为娘,这是最后一次,这场仗打完便辞去官职可好。”
许是见不得母亲的眼泪,女子心软,“娘,我答应你,等这场仗结束,小女定听爹娘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
沉浸在臆想之中,老妇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颜,“都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小芊又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留一份念想般,“德善啊,这坛桃花酿先留着,等小芊凯旋归来时再喝。”
德善来不及擦眼泪,一把抱去那坛像是酿了许久的桃花酿放在酒窖里。
空气里飘洒着桃花酿熏香醉人的味道,女子未喝一口,却觉脸颊鸢红,“爹,娘,哥哥嫂嫂,女儿敬你们。”
说罢,举起酒坛子直接往嘴里灌。
眼泪顺着嘴角流淌的酒酿滴在衣襟处,待抬眼之时,衣袖拂过脸颊,将眼泪与洒落的酒水一同擦去。
两眼弯弯,笑容依旧那般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