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陆璟正自整理前朝史书,忽闻掌院学士张元传召。
陆璟到后,看到赵贤也在,向张元行礼后,站到赵贤身旁。
未几,翰林院侍讲学士彭初,庶吉士鲁洐和段子彦三人,依次到来。
待冉齐后,张元指着满是灰尘的一堆书册道:“这些书册就是你们接下来的工作,想必你们都听过乾兴实录,本官亦不复赘言。”
彭初、赵贤等人听到这四个字,顿时色变,陆璟神情亦颇为凝重,没想到刚进翰林院就碰到这样一个要命的差事。
乾兴实录是延康十五年时,延康帝命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崔博,总领编撰的一部史书。
当时延康帝留下务实从录的指导思想,要求崔博对本朝先烈的丰功伟绩,和重大的历史问题,进行公正合理的评牛
崔博深感责任重大,亦未辜负延康帝看重,谨遵圣谕,秉持史家公正客观的态度,秉笔直书,最终花费尽十年,披肝沥胆,憔神悴力,玉汝于成。
只是乾兴实录成稿不足一个月,崔博便因耗尽心力,而溘然长逝,但也因此,身后留名,使得此书备受赞誉,翰林院众人集体上折子,请求为此书刻石立碑。
当时上皇南巡未归,主持政务的皇太子,为了笼络翰林院众人之心,便批准了此事。
立碑后,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纷纷驻足观看,乾兴实录亦因此影响力大增,不少士林名士,官场清流亦得闻此书,求阅后,对其多有赞扬。
延康帝南巡归来,看过此书后,便寻了一个借口,将石碑撤去,并命人重新修订此书。
虽然延康帝并未明,但不少人都猜到,恐怕是乾兴实录第一册中的有些部分过于写实,将太祖皇帝创业初期,筚路蓝缕,艰难困苦的那段经历,如实的记录了进去。
如果不是延康帝顾忌影响,而崔博又因操劳此事而逝,恐怕他少不了要被延康帝寻个借口下狱问斩。
延康帝下令重新修订后,翰林院中几乎没人愿意接这个差事。
一来崔博在士林中,本就名声卓着,又因耗尽生机,留下此遗世佳作,使其声名更上一层。
二来翰林院众人对此书,都极为推崇,其内容亦广受好评,得到诸多赞誉,若是重新修订,不仅会留下谄媚奉上,没有节操风骨的骂名,还将自绝于士林。
当时凡是被延康帝点名修订的翰林学士,大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有不少人因态度激烈而遭受贬谪。
而愿意接这个差事的,都是些声名狼藉之辈,没什么公信力,即便修订,亦不会被认可。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延康帝命人将此书暂时封存。
如今离崔博逝去,还不到二十年,风波犹在,没想到张元竟然旧事重提,还将这个差事派了给他们,几人看向张元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太友善。
张元看到陆璟几饶神情,对他们的想法一清二楚,无奈解释道:“这是礼部尚书许大人上本,上皇亲命,本官亦曾据理力争,奈何被上皇驳回。”
“此事已成定局,皇上的态度也和上皇一致,上皇给了你们十年期限完成此事。”张元目带怜悯的看着几人,叹息道。
陆璟、赵贤等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要耗在这本书上十年,那他们的仕途前程,基本上就废了,上皇这是在逼迫他们做选择。
陆璟心中想法更多,尤其得知是许承敬促成此事,感觉此事是冲着他来的。
“伯修,此事由你任总纂官!”张元叹息一声后,对彭初道,心中却觉得此事非常蹊跷,上皇若是真想修订,找谁也不该找彭伯修。
陆璟几人回到待诏厅后,便聚在一起商议。
彭初扫视几人一眼,率先道:“老夫素来敬重崔大学士为人,当年亦有幸拜读过一次,乾兴实录堪称史书佳作。”
“老夫把话放在这,即便是被罢官,我也要请圣上收回成命。”
“你们中有本届状元,探花,呵呵,有着大好前途!”彭初冷笑一声道,“人各有志,你们若是谁想修订,老夫亦不阻拦,但老夫的笔锋不会留情。”
“诸位好自为之,莫要为了一时之利,而留下千古骂名。”彭初完,也不理会陆璟几人,便肃容离去。
听完彭初的话,赵贤、鲁洐、段子彦三人,脸色更加难看,纷纷将目光投向陆璟。
陆璟同样一筹莫展,先不修不修订的问题,单彭初的性格,就会让此事横生波折。
彭初是延康二十三年的进士,从选中庶吉士起,便一直待在翰林院,素以性格耿直、嫉恶如仇、直言犯谏而着称。
“我先向几位道歉,恐怕诸位都是受了我的牵连,才牵扯进此事。”陆璟起身拜道,打算先解决内部矛盾,与其等待被对手曝出,还不如坦诚一些。
“恐怕还有我的原因!”赵贤亦脸色难看的开口道。
回乡前,许承敬想要将他招揽至麾下,被他婉拒了。
鲁洐和段子彦对视一眼,随即意识到他们虽然没得罪过谁,但这届庶吉士中,就他们两个属于寒门子弟,为了显示针对之意,没那么明显,恐怕他们二人成了凑数的牺牲品。
沉默一会,鲁洐率先打破僵局,苦笑道:“大家都是时运不济,也没谁牵连不牵连谁的,要得罪人,恐怕彭大学士得罪的人更多。”
“知命者不怨,知己者不怨人,如今咱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想想如何同舟共济,共渡难关才是。”段子彦亦无奈道,如今形势如此,指责也改变不了结果,倒不如大家齐心协力,应对危机。
陆璟和赵贤两人再拜后,回到座位,几人都皱眉苦思起来。
久思未果,到了下班的时间,几人便各自回府,继续苦思冥想对策。
金桂坊,礼部尚书府,后花园,碧琅玕裹几亭台,万朵芙蕖照水开。
“老师,张凌源已经按上皇的吩咐,将此事交给彭伯修几人,弟子看他们出来时,都是如丧考妣。”严斌神色恭谨的禀报道。
对自己老师的睚眦必报和狠辣,有了更深的认识,陆璟、赵贤仅仅因事得罪过老师,便被老师用一本尘封的史书,不费吹灰之力的废掉。
“呵呵,几个卒子而已,还不值得老夫如此兴师动众,费此手段!”许承敬冷然笑道,丝毫未将陆璟、赵贤等人看在眼里。
“请老师赐教!”严斌忙言辞恭敬道,他是元雍初年恩科进士,当年殿试后便拜许承敬为师,得益于许承敬的提携,两年前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最近的朝议你可知道?”许承敬问道。
严斌点头道:“听户部和茜香国签订了丝绸大量订单,朝廷要派钦差,前往东南主持此事。”
“呵呵,订单只是幌子,依我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许承敬冷笑道,去年皇上利用盐政动了江南,今年似乎有意要借织造对江浙动手。
严斌闻言,面色更加疑惑,东南的事和陆璟他们修史有什么关联。
许承敬并未向严斌解释,而是将翰林院的后续事宜交代给严斌,随后嘱咐道:“依彭伯修的性子,想必明日便会上本,你静待时机,不要出了差池。”
严斌听到许承敬的计划后,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忙回道:“学生定会谨慎行事,不会误了老师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