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妻稚子应寒食,遥望江陵一泪流。
“快去看,江边有人被浸猪笼了!”
“听是席家的那个寡妇,与人私通有了身原…”
“是与谁私通啊?”
“不知道呢……”
“真是下贱胚子……”
“对呀,简直是败坏我席家村名声……”
几个婆子正在路旁七嘴八舌的嚼着舌根,眼见走来一行人。
两个精壮汉子用扁担抬了一个竹篾做的猪笼,里头关着一名女子,长发凌乱,衣衫污浊,散发出阵阵恶臭,路人无不掩鼻嗟弃。
就这样,一帮人如同担牲口似的,担着女子游街示众。
女子惨白着一张脸,一路受尽各种垢骂侮辱。
以往和眉善目相互打招呼的邻里,如今却横眉冷对,更有甚者,朝她身上扔菜叶,泼粪……
有那凑热闹的懒汉混迹其中,见状纷纷起哄叫好。
一群人暄腾到了江边,从人群中走出位身穿团花锦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被尊为席家族长的席老太爷,一边捋须,一边历数罪状痛斥道:“犯妇李氏,不敬婆母,目无尊长,守寡时与人苟合,丧身失节,败坏席家门楣,为不忠不孝不贞之女……经我席家上下全族商议,决定严惩不贞不洁犯妇李氏,以儆效尤……来人呐……行刑!”
女子李氏眼神含怨,口里凄厉呜咽,被捆绑的身子不停扭动着,似要分辩,可却不出话来。
只是哇哇的吐出几大口血来。
原来,之所以口不能言,是早就被人割去了舌头。
李氏绝望掩面痛哭。
立刻来了几名族人,用绳子封住了猪笼两头,且绑上几枚大石,便合力将猪笼推落滔滔江水之中!
李氏渐渐沉没于水郑
刚下过雨。
满带着泥土腥气的浑浊江水倒灌入她的耳鼻之中,呛得她胸口欲裂。
本能令她仍在垂死挣扎,可是双手双脚均被麻绳缚得紧紧的,所谓求生,皆是徒劳。
沉重的石头拖住猪笼往江底不断下沉,李氏无望的闭上了双眼。
正在此时,忽见一人敏捷游来,以匕首割断了封住猪笼的绳子,将李氏拖出了水面。
这人便是玄清子。
原来他路过临县采买,听闻有人滥用私刑,心头觉得过于残忍,便悄悄自上游泅水过来,救下了李氏。
他将李氏带回客栈,阿蛮见他二人衣衫尽湿,尤其是李氏脸色青紫,奄奄一息。
便顾不上问太多,吩咐二拿来干净衣衫给玄清子换上,免得着凉。
自己则替李氏擦干净口鼻污物,将其首微微侧与榻前,轻拍后背,李氏便吐出许多水来。
阿蛮长叹一口气:“许是苍有眼,命不该绝。”
而后,玄清子又端来热汤,给李氏灌了下去,李氏身上有了气力,终于悠悠醒转。
见李氏醒转过来,阿蛮便问她是何故落水,她咿咿呀呀语不成调,有口难言,泪如雨下。
阿蛮命其张嘴,查看一番,颦眉怒道:“是谁下此毒手,竟割人舌头!”
李氏猛地跪地,磕头如捣蒜。
阿蛮赶紧扶她起来,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只见阿蛮略一思忖,便叫人拿来纸墨,对她言道:“既是无法言语,你且写下来罢。究竟是何人害你,有甚冤屈,统统与我听,我替你做主。”
这李氏幼时也曾识字,略通笔墨,故挥笔写下自己遭遇。
待阿蛮拿过来一看,气得不轻,又怜其孤苦,姑且收留下李氏在客栈安身。
又怕惹人耳目,遂又设法替她改头换面一番。
原来这李氏自幼家逢变故,被卖于席家做童养媳。
而李氏的公公已经身故,婆母黄氏靠卖编竹篮、鱼篓到集市变卖为生计,孤身一人将独子席文渊与她拉扯大。
李氏与席文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到了及笄之年便嫁与席文渊为妻。
但两人成婚三年,也未有一儿半女,婆母黄氏因此而不悦,又张罗着替儿子纳妾。
本来已与人订好了亲,可这美妾还未过门,席文渊竟无缘无故在江中殒命了。
这样一来,做妾那家自然就退了亲。
黄氏一下没了后,族里有人觊觎她家祖业,便动了那歪心思。
那人又暗地里向族长席老太爷进谗言黄氏既已绝后,她家的祖产,理应纳为席家族产,众人皆想霸占一份,遂纷纷如此这般。
这黄氏哪里肯,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而黄氏新丧爱子,逢此劫难,又气又惊,不出一个月便病逝了。
正在李氏服丧期间,族人装模作样来吊唁,却意外发现她有孕在身。
无论她如何解释,这是丈夫的遗腹子,旁人却是不肯信,硬是诬告她与其他男子私通有裕
闹到席族长那里,不由分,上来便是一顿家法伺候,将她重打五十棍,一下打了个半死。
她内心凄苦,实在是百口莫辩,就要去衙门鸣鼓喊冤。
席家一族上百人商议后,连夜决定将她家法处决。
后又怕她沿途闹事,就将她舌头也割了去。
玄清子看后愤愤不平道:“这席家族人也未免欺人太甚!”
水叔也唏嘘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众人纷纷施以同情,李氏大为感动,每日殷勤地替大伙浆洗衣物,洒扫客房,将客栈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
只消阿蛮一坐定,李氏必有一杯香茗奉上,就连阿蛮也夸她妥帖至极。
一日夜里,正当香炉内熏香燃毕,阿蛮正欲添香之际,忽觉一阵阴风吹来,脖子一片冰凉。
她头也不抬,见怪不怪的道“戚氏你下来罢,莫要装神弄鬼。”
吊死鬼戚氏倒垂于梁上,红红的舌头露出三尺长,:“老身还是习惯这番模样见人。”
阿蛮转过身,卧在塌上懒懒道,:“随你便。只是我见你舌苔厚白,许是上火了罢……”
戚氏道是她闲来打趣,也不以为意,又接着道:“新来的李氏,你要多加提房一些。”
阿蛮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何”
“我见过了她丈夫席文渊的鬼魂。”
“哦?他有同你了甚么?”阿蛮凝神问道。
可正待她要细问之时,又听闻房外有人敲门,看这门窗上剪影,是李氏。
一回头,吊死鬼戚氏消失不见了。
阿蛮开了门,原来是李氏端了安神汤过来。
她笑着接过茶汤:“倒是劳烦李娘子,你怀了身子,还是早点歇下罢。”
李氏不由自主的向里屋瞟了一下,福了福身子就下去了。
阿蛮望着她的背影,饶有兴致道:“这女子……着实有趣啊……”
又过得几日,阿蛮见李氏与玄清子在后院窃窃私语,玄清子又塞了一包东西给李氏。
李氏瞥见她来到,红着脸走开了。
玄清子也借故担水离去。
阿蛮见状确实有些恼了,这二人鬼鬼祟祟作甚!
但面上也无任何不悦之色,待李氏仍同寻常一样,客客气气的,只是愈发不爱搭理玄清子罢了。
这正吃着饭,李氏见阿蛮碗空了,便站起身要去给她盛饭,玄清子按下她:“你身子不利索,还是我来罢。”
罢便替阿蛮盛来一碗饭。
阿蛮却饱了,把碗一推,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氏慌忙起身去拾,却“哎呀”一声,虎口被碎片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
阿蛮递过白帕,却是玄清子接了过去,细心用帕子替李氏的手缠了一圈,按压住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
阿蛮冷哼一声,自上了阁楼纳凉。
李氏见阿蛮不悦,又眼角噙泪,似有满腹心酸。
而后又坐在后院角落偷偷抹泪。
玄清子默默坐在她身旁,递过纸笔给她,她提笔写道:“奴家笨手笨脚,帮不上忙,只会徒惹掌柜生气。”
玄清子安慰她道:“今日之事并不怪你。她如稚子般,偶尔闹点别扭罢了。再,你已经帮了大伙做了许多事,如今你即为人母,要多顾念自己身体,多加休息才是。”
李氏感激的握住了玄清子的手,玄清子立即尴尬的抽回了手,李氏又红了脸蛋,转身回房了。
这一切,阿蛮在阁楼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由冷笑道:“还有人上赶着,捡现成的爹来做。”
玄清子听到脸瞬间一黑,抬头道:“你莫要胡袄。”
阿蛮顺手便打翻了一杯热茶,恰巧浇在玄清子身上,烫得他哇哇大剑
玄清子正欲回房更衣,却见到李氏早已将衣服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玄清子内心忐忑,担心李氏听到这席话,心中郁结难解。
翌日到了晌午,玄清子将客栈里里外外找遍了,也不见李氏身影。
阿蛮坐在八仙桌上津津有味的吃着溜鲜虾,头也不抬的道:“许是跑了罢,看看店里有没有丢东西。”
玄清子见她如此若无其事般,大怒道:“李氏绝不是贪墨钱财之人!怕是被你挤兑跑了罢!”
阿蛮一听也来了气,重重拍下筷子,喝道:“人不见了你自去寻,与我撒甚么野!”
二慢条斯理道:“呃,依我之见……”
“闭嘴!”二人齐齐喝道。
阿蛮瞪了玄清子一眼,便负气上了楼。
但接下来二简短的六个字,便让阿蛮停住了脚步。
他:“知秋也不见了。”
阿蛮皱眉问道:“都找过了吗?”
二和大牛点点头。
阿蛮急了:“你们这些个煞的东西,为何现在才同我?!”
二慢吞吞道:“方才找完,正想与你……”
阿蛮一个弹指,咻地一声便将他弹飞了出去。
玄清子不服道:“为何知秋不见你又这么着急?!”
阿蛮倏地移形换影贴近了玄清子,双手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离霖面。
阿蛮脸色阴沉道:“因为……正是李氏掳走了知秋……”
玄清子不可置信道:“绝无可能!李氏弱不禁风,又身怀六甲,如何能掳走知秋!再,她平白掳走知秋作甚!”
“你随我来便知。”阿蛮强压心头怒火,提起玄清子飞着赶往席家村。
烈日当头,柳树被晒焉了,地面被烤得发烫,整个村子,无声无息。
只有那偶尔的蝉鸣。
阿蛮叹气道:“还是晚来了一步。”
她与玄清子快步走进村口的一间屋子,里头一家五口人搁地上躺着。
阿蛮俯身一一去摸,均已无鼻息。
这几人浑身湿透,面色青白,地上也是一滩水迹。
玄清子惊愕道:“这几人像……像是死于溺水?!可这明明是旱地,怎会有水?!”
阿蛮沉声道:“这李氏,一直都在撒谎。”
他们二人找遍了席家村,发现村里八百人全部遇难惨死。
最终在一间地窖发现了幸免于难的席老太爷。
他惊魂未定的道:“她,她回来了……”
阿蛮喂他喝了水,告诉他:“现在她已走了。你知道甚么,尽管出来,我们二人才能保你性命。”
席老太爷涕泪纵横,连喊了几声:“冤孽,冤孽啊!”
原来这李氏的丈夫席文渊不明不白溺死在江中四月有余,而这李氏怀胎只有三月。
玄清子追问道:“你怎得知她只孕了三月身子?”
席老太爷解释道,当时是请了几位稳婆来验的身子。
原是她婆母黄氏疑她与别人有染,自己儿子水性极好,却无故横死,这才请来族长出面,验明正身。
玄清子喃喃道:“原来并不是你们贪图她家祖产……”
席老太爷摇头道:“我们席家家训,其中一条就是要善待孤儿寡母,老朽怎会违背祖训呢……”
玄清子听后,脸色赧然望向阿蛮:“好阿蛮,都怪我错信了人。你看接下来如何是好?”
阿蛮沉吟了片刻道:“既然留了活口,她还会杀回头的。”
于是她又点了席老太爷穴道,以其做饵,伏在暗处静待时机。
玄清子嗫嚅道:“席老太爷这般大年纪,吓到他总归不太好罢……”
阿蛮狠狠剜了他一眼:“那你赔我知秋。”
这一下便唬住了玄清子,登时令他噤若寒蝉。
果不其然,入了后半夜,就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