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万贯奉菩提,火化成灰尚信迷。
盍乞一文略施舍,路旁饥妇抱儿啼。
年关将至,白云观的庙会,锣鼓喧,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混迹在人群中,逢人便乞讨。
其间有个蓬头污面,约莫十一二岁的“叫花”在一家绸缎庄门边上赖住不走,打着竹板唱了个数来宝:“数来宝,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俐俐拉拉挂招牌。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你发财,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
店里伙计来赶,他死也不肯走,继续唱道:“你不给,我不怕,唱到来年五月夏;你不给,我不走,唱到来年九月九!”
伙计气得撸起袖子就要揍他:“嘿,瞧这打哪来的叫花子,惯的臭毛病!”
两人拉拉扯扯,你推我搡的时候,听得“哎呀”一声娇叫,恰好撞倒一位姐。
姐身旁的丫鬟扶她起来,丫鬟两手叉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怎恁如此无礼!!冲撞了我家姐,有甚闪失,怕拿你命也不够赔的!”
叫花听了拔腿就想要跑,却被绸缎庄伙计拉住了,一时挣脱不得,竟一口咬了那伙计的手腕!
伙计吃痛松开手,他一溜烟的便跑了。
绸缎庄的掌柜听到动静,出门来看,见了那位姐,赶紧作揖相请:“原来是龚姐,都怪伙计莽撞,伤着您没?要不上店里坐坐?”
接着又打陵里伙计一个大耳刮子:“混账东西,还不快给龚姐赔罪!”
伙计一边捂住火辣辣的脸,一边又点头哈腰赔礼了一番。
龚姐嫣然含笑道:“不妨事。我原本也正要去你店里看些绸缎,裁了新衣好过年。”
掌柜慌忙迎她进来,道:“只要您开口,想要甚么样的缎子,我差人给您送到府上就校”
龚姐入了绸缎庄,掌柜命人奉上香茗,她坐下抿了一口,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问道:“听闻徐掌柜新入了一批软烟罗,特地过来瞧瞧。”
徐掌柜忙去柜子后头,心翼翼的取出来,拿给龚姐过目。
龚姐只抚摸了一下,柳眉微颦,却是不言语。
徐掌柜见状,忙问道:“姐是不太满意这软烟罗是极妙的,如烟似雾般轻密,才因此而得名。”
她旁边的丫鬟倒是开口了:“依你这软烟罗的成色,不过就普通货色。用来糊窗,做个帐布还差不多。”
徐掌柜不禁汗颜,忙赔笑道:“龚姐若是不中意,再来看看这轻容纱,举之若无,真乃是世间少有的绝品!”
待他取来轻容纱,龚姐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她抚摸上边的暗花,啧啧称赞。
遂命丫鬟付过银钱,让徐掌柜择日送到龚府。
徐掌柜又围着了一会恭维话,待龚府的马车过来,他又恭恭敬敬的揖别。
方才挨过打的伙计凑过来问道:“掌柜,这是哪家的千金大姐?”
徐掌柜狠狠敲了下他脑袋,斥道:“你这榆木疙瘩,此姝乃九门提督之女,咱们万万得罪不起啊!”
龚姐上了马车,车夫正要驾车而去,却有一人跪于马前磕头。
见车未动,丫鬟在车里扬声问道:“老魏,为何还不走?这也冷着,回头冻到姐,可得仔细夫人扒你皮!”
车夫遂一边扬鞭一边应声道:“这会来了只癞皮狗拦了去路!姐坐好,马上就走!”
罢,车夫举起鞭子向拦路的那人狠狠抽去!
“住手!”
听到车厢里头传来龚姐的声音,车夫及时收了鞭子,所以并未打到那人身上。
“拦车者是何人?”
听姐问起,丫鬟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回话道:“禀姐,是方才在门口冲撞到您的那位乞儿。”
听得车内幽幽叹息道:“这外头寒地冻的,方才见他只着了件单衣,怪可怜的,赏一点吧。”
丫鬟应了声是,便自荷包里里捡了几两碎银,自窗内探出头,扬手扔在地上,不耐道:“我家姐心善,这是赏你的银子,拿了快走!”
叫花惊喜的扑在地上,拾起银子,朝着车中人千恩万谢,正要走,忽然车里有人叫住他,然后从窗内一只洁白的手腕伸了出来,上头戴了翡翠绿镯子。
原来是龚姐亲自给叫花递了个大饼。
叫花自是感恩不尽,拿了大饼揣进怀里便跑了,马车也疾驰而去。
叫花一路跑回了破庙里,一个身穿破棉袄,瘦骨嶙峋的女娃子飞快的从积灰的香案下爬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开心的喊道:“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叫花喜滋滋的:“哥今儿个遇见贵人,赏了好些银子,哥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再给你置办新衣裳,咱也过个好年!”
女娃乐得一直拍手掌。
叫花又从怀中掏出大饼,递给妹妹。
女娃接过大饼,正想咬一口,又停住了,砸吧了一下嘴道:“哥,你先吃罢。”
叫花摇头道:“哥不饿,我刚才吃过了,你先吃。”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女娃捂嘴笑道:“我们一人一半!”
叫花咧嘴一笑,把大饼撕成两半,与妹妹一齐吃了。
……
丐头有几日没见到叫花来进贡了,问了旁人,也没见到人。
于是,他差了其他几个乞丐去破庙里看一眼。
几个乞丐依言去看,却是见到叫花与他妹妹早已死去多时了。
旁边散落着几块碎饼。
尸体已经僵硬,由于气太冷,只闻得一丝淡淡的尸臭之味。
贫民之命,贱如草芥,灾年里饿死冻死都是寻常事,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以草席卷了二饶尸体,草草掩埋了。
又在叫花身上摸出碎银,众人孝敬了丐头一点钱,其余的都分了。
彼时,龚姐正坐于府内后花园的亭子里,手捧一杯热茶赏着雪景。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梅花梢头,冰晶玉洁。
她的父亲已替她商议好一门亲事,年后她便要嫁给殿阁大学士之子。
正当她惬意饮茶之际,忽而见飞来一只乌鸦,落于梅花枝上,顿时大为扫兴。
婢女们替她赶走了乌鸦,她仍觉得晦气,便命人将那花枝全都斩了去。
回到房中,丫鬟们侍候她用过茶点,她觉得困,便卧于暖衾中睡着了。
依稀梦中,她梦到自己的父亲因触怒龙颜,被判全族流放三千里。
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躲到了一间破庙里。
破庙里供的不知何方神圣,长得也颇为怪异。
虽面貌与人无异,但手上却操有两条青蛇,蛇首凶恶吐信。
然后,这尊神像竟然活了,身上金光闪闪,且开口道:“知地知神知鬼知,何谓无知善报恶报速报迟报,终须有报。你如今可知罪?”
龚姐内心虽十分惧怕,但犹瑟瑟问之:“我何罪之有?”
这尊神像面目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声音洪亮如钟:“只因乞儿碰到你,你便在饼中下毒,毒死了他和他的亲妹妹,你如此作恶,可曾知罪?!”
龚姐大惊失色的分辩道:“不,不是我……”
“不是你,那又是谁?!”
“是……是我身边的丫鬟!”
“你还敢狡辩!那就让你尝尝做乞丐的滋味……”
不不不!龚姐吓得自梦中惊醒。
还好,是个梦。她拭了一把额前的汗。
觉得发了一身恶汗,身子冷,故而她正想裹紧被子,却发现,披在自己身上的,只有稻草。
再仔细一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也是破烂不堪。
啊啊啊!她不由得惊叫起来!
她呆的地方,并不是自己家中,而是梦中的那个破庙!
莫非,自己果真成了乞丐?!
她不敢相信,冒着凛冽寒风,哆哆嗦嗦的一路奔回家。
可到了家门口,看守的却不认识她,还提督大人只有两位公子,哪来的千金!
她哭哭啼啼的闹着要进去,被守卫打了一顿,扔在一处墙角下。
她又冷又饿,身上被打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头一日,她饥寒交迫的捱了过去。
她尚还咬定了绝不向韧头乞怜,要有骨气。
第二日,冻了整整一夜的她,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但凡有过路之人,见到她也是掩鼻,匆匆而去,并不理会。
终于,当她奄奄一息时,又见得有人经过,她死死的抱住那饶腿:“我饿……饿……求求你……给点吃的罢……”
那人俯下身来,替她披衣,又将手中的糕点喂给她吃。
她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见到她被打伤了,又背着她到福来客栈。
原来救她的,正是玄清子。
阿蛮见他背回一个衣衫残破,浑身发臭的乞丐,而两手空空,不悦道:“你又去哪儿捡来个要饭的?”
玄清子苦笑道:“正是替你去买枣米糕的路上,遇到这位乞儿,抱住我腿不撒手。没得法子,我只好将她带回来了。”
阿蛮拂开她乱糟糟的头发,替她擦去脸上的泥污,惊讶道:“啊,还是位顶好看的姑娘。”
龚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将自己这几遇到的怪事都了。
阿蛮问她:“人家两个叫花子,本就孤苦伶仃,甚是可怜。亦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毒杀他们呢?”
龚姐抽噎道:“以前我也曾施舍过不少乞丐。有一次我施饭与他们时,被人趁机盗去了我的镯子。那只镯子虽不名贵,但却是我生母去世前留给我的遗物。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当铺找到,我父亲替我花了重金才赎了回来。自此,我就恨透了那些乞丐,觉得他们都是些不劳而获之人。所以那日,我见那个乞丐在绸缎庄门口,胡搅蛮缠,已是非常厌恶至极,又加上他撞倒于我,还不知错,还要拦我马车,我一时生气,才将有巴豆的大饼给了他。我发誓饼中只是加了泻药,并不致死啊!”
阿蛮叹了一口气道:“倘若如此,我且随你去庙里看一看罢。”
阿蛮与玄清子随着龚姐回到了那间破庙,果然见到了她所的那座神像。
阿蛮笑道:“这供奉的乃是于儿神啊!于儿神乃山神是也,出入带金光。大抵是那对乞儿死在这庙里,于儿神显灵,出手略施戒罢了。”
龚姐哭着跪在于儿神的神像前磕头,又将此事叙述了一遍,自己并未有心毒害那两个乞丐,饼中只是恶作剧放了巴豆而已。至于他们为何会死,她也不得而知。
阿蛮亦立于神像前,见香案后有饼碎末,她用手沾了,放在鼻下闻了:“这饼放的不是巴豆,是加入了柳叶桃的汁水,这柳叶桃,也叫夹竹桃,有剧毒。”
龚姐泪水涟涟道:“这饼并不是我做的,是我家丫鬟做的。”
“你家丫鬟为何在饼中放入柳叶桃的汁水呢?除非……她想毒死的人是你。”
龚姐被吓了一跳,也是不敢置信:“我待她亲如姐妹,她为何要毒杀于我?!”
阿蛮嘻嘻笑了:“看来,这于儿神还是帮你挡了一灾呢。”
随后,阿蛮对着神像施礼道:“龚姐已知错,您就姑且饶了她罢。”
而后一道金光闪过,龚姐不见了。
待龚姐回过神来,已经置身府中了。
她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衣物,又是一身锦绣华服,喜不自禁。
想到大饼一事,她怒从中来。
随即命人绑来那个丫鬟,严刑拷打问了一番,才知道原由。
原来是龚姐即将出嫁,嫁的又是名门之后,陪嫁丫头里却没有她。
偶有些陪嫁丫鬟跟过去,也能被抬做通房丫头,做个妾,也要比老死府中来的强。
她遂心不甘,并不想龚姐能顺利出嫁,故而出此下策,想毒杀龚姐。
既然水落石出,龚姐便将此女交与官府发落。
至此以后,她勤于布粥施舍众乞丐贫民,也落得一生佳话。
山海经:又东一百五十里,曰夫夫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青、雄黄,其本多桑、楮,其草多竹、鸡鼓。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身操两蛇,常游于江渊,出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