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眼见三尸虫如潮水般涌来,一旁的水叔,眼疾手快的捞起了知秋和小狐狸。
阿蛮在身后,指尖汇聚了三味真火,一记掌凤逼退了三尸虫。
一股人肉烧焦的味道,夹杂着淤泥的腐臭飘来,众人心知有毒,连忙捂住口鼻。
浓烟弥漫中,烟雾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然后逐渐清晰……
啊,竟是笑意盈盈的春娘牵了阳哥儿,阳哥儿突然伸手说:“阿蛮姑姑,抱抱,抱抱……”
阿蛮正想伸出手,却见烟雾弥散,又化为倒在血泊里的春娘和阳哥儿。
阿蛮后悔不迭,当初若不是她执意诛杀怪鸟颙,又怎会令春娘。阳哥儿丧生江北!
随后,烟雾中又闪现了小君宝一家惨死的画面,秦婆婆慈祥的笑容,过去种种,交替而现。
阿蛮几近魔怔,众人唤她也充耳不闻。
此时,阿蛮脑海里冒出个声音:“这便是与你相处过的凡人呢,原来皆不得好死哇……”
“你纵使本领滔天,也无法使人起死回生呢……”
“快想想你父王,为何要将你囚于赤水以北,受尽折磨……”
“涿鹿之战,你死了多少手足同袍,还记得么……”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阿蛮双目一红,犹如着魔了一般,抽出剑来疯狂乱斩乱劈,店内的桌椅均未能幸免,一片狼藉。
那个声音还在她的脑海里继续轻笑:“你大约是黄帝最不受宠的孩子罢,你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休得胡说!我爹爹不知多疼我!”阿蛮咬牙切齿,泪水奔涌而出,持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见她突如其来的陷入如此疯魔之态,众人无良策,只能干瞪眼着急。
忽然,玄清子似想到了一种可能,三尸虫!
他捏住一道符,定住了阿蛮身形,随后又将一道折好的三角符,压在她的舌尖下,后施法催动符咒。
果不其然,阿蛮吐出一股黑水,里头就有一只死掉的三尸虫。
估计是方才阿蛮伸手想抱阳哥儿,着的道。
当她伸手时,三尸虫潜在一股细长的黑烟里,迅速钻进她的指尖,继而游入大脑,以至于她出现了癫狂之态。
阿蛮虚弱的倒在玄清子怀里,神情尤为哀伤。
玄清子眼中饱含怜惜,揽住她的肩,紧接着抬起右手,扔出一道驱邪金符,黑色迷雾消弭,店内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大伙的心仍悬到了嗓子眼,不知那妖物还会使出甚么样……奇怪的手段。
大家似乎也意识到,阿蛮也绝非那个神通广大,傲视一切的天女了。
她也有弱点,甚至有时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虽已无须再渡天劫了,法力却仍无可避免的日渐式微……
那种衰弱,是天道轮回里压制众生的一种平衡。
毕竟,总要有人死亡,才有人新生。
阿蛮何尝不懂,但是她不甘心,她希望这一天,来得慢点,再慢一点。
尚有爱人要白头。
她要凤冠霞帔,花烛拜堂,即使许她一世荣光,也统统不及他。
蓦地,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妖风,所有门窗啪地一下合上了。
每个窗口都有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扭着身段唱道:“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是白瓷的声音。
阿蛮心里清楚,白瓷已经死了。
那窗外的又是谁呢?
歌声怨气重重,宛若一根麻绳缠于众人之颈,教人不得呼吸。
知秋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玄清子脸上也呈现出忍耐之色。
阿蛮依偎在玄清子怀中,小声说道:“窗外之人绝非白瓷,不过是那只媪在故弄玄虚罢了。”
说罢,她咬破手指,挤出精血,分别向各个窗口弹出,数点血滴便化为一柄柄血红利刃,破窗而出!
只听噗噗几声,一大滩鲜血溅在了窗户糊的白娟上,惹人夺目的新红。
水叔推窗查探,称外头都是新死的尸体,因为魂魄尚未离体,被迫作了伥鬼。
尸体大概十来具,皆为曼龄女子,被打扮成了白瓷的模样,以怨气化为无形的绳索,试图绞死他们。
玄清子高声笑道:“宵小鼠辈,不过尔尔!藏头藏尾,为何不敢当面一战!”
话音刚落,一只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怪物从窗口猛地窜入,径直咬向玄清子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阿蛮身子一缩,在怪物下方滑过,顺势拖住怪物两只后腿,啪地一下将它甩了出去!
怪物刹那间又没入地底不见了。
瞬时,知秋觉得动弹不得,一看,他的双脚被怪物从地底抓住,被强行拖在地上,两只脚被分开,眼看就要撞上中柱,阿蛮飞身而出,快剑斩向怪物双爪!
怪物遂松开了知秋,险险避过一剑,反握住阿蛮的脚踝,借着自身一股蛮力,将阿蛮甩在了店内中柱上!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中柱应声而断,客栈屋瓦坍塌,尘烟四起,阿蛮刹那间即被掩于废墟之下。
但正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玄清子斩断了怪物媪的利爪!
媪哀嚎了一声,连忙隐没地下,断肢血流如注,在地上微微抽搐。
瓦砾残垣的缝隙间,骤然金光四射,一个遍体深蓝,三目圆睁,橘发倒立,身形巨大的神只跃了出来,她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愤怒,灼热,杀戮,狂暴,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此乃天女的忿怒之相。
她双手伸长,以一枝柏木刺入地下,恰好一把刺中了失去双足的媪,随后将其拖拽而出,再毫不留情的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她手上拎着半截媪的残尸,满脸血污,犹如罗刹夜叉鬼般,对着玄清子等人冷冷的笑。
那种笑容,阴森,寒冷,饱含着蔑视与仇恨,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小念吾扁了扁嘴,小声的说道:“不是阿蛮姑姑……”
玄清子连忙朝他嘘了一声,警惕的伸手护住众人,让大家慢慢往后退。
天女冷酷的笑着,步步紧逼。
正值大家内心忐忑之际,忽闻天空一声犹如炸雷的鼓声,天女敛住了笑意,渐渐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大牛与小二恰巧赶回来了。
趁其分神,大牛化作夔牛鼓,小二化为雷兽槌齐齐落于玄清子之手,玄清子一阵猛敲重锤后,天女似乎终于恢复了神志,重化为阿蛮的模样,晕倒在地。
阿蛮醒来后,一声不吭,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见。
贺礼源源不断的送到,众人也忙着造册入库,大牛和小二则三缄其口,绝不提那日阿蛮因何失控。
深夜,阿蛮正抱膝蜷缩在一张紫檀圈椅上,把头埋得低低的,忽闻窗外似有鸟啄窗之声。
她抬头一看,窗外是一只扑扇着翅膀,洁白的纸蝶。
她怏怏的抬起胳膊,纸碟便落在她掌心里。
然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无论阿蛮变化如何,我只心悦于你一人。但求无贵无贱,安然此生。”
此乃道家传音秘术。
阿蛮小声的啜泣起来,她哽咽道:“别的倒不怕,只怕是哪日错手伤你……想想便教人难过……”
玄清子跨过了她的结界,出现在她眼前,不由分说就揽过她的肩,轻轻吻在她的额心:“当初你下地府寻我,我的命便是你的,你要,我就给你。不必记念过去,只等风光嫁我便是。”
阿蛮急了:“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玄清子嘴角泛笑:“自是得好好活着,否则九泉之下,还要日夜担忧谁拐走我的娇妻。”
“胡说八道。”
二人又拉起小手儿,互诉衷肠,仿佛又回复了从前,风平浪静的日子。
但是阿蛮的心,不知道为何,随着一天天临近的婚期,愈发紧绷得像一根琴弦。
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吉凶难测的预感,令她倍感惶恐。
一日,阿蛮闲来无事去逛市集,瞥见有位老婆婆坐在角落,簸箕上放了几双绣鞋,鞋面绣工精美,鞋底扎实,阿蛮当下见了爱不释手。
她顺手挑了双石榴花开,龙凤图案的红绣鞋。
石榴花次第盛开在鞋面,鞋帮处各绣有一龙一凤,灵动有神。
她笑问道:“我见婆婆面生,家里人怎放心独自出来买卖。”
婆婆也是满脸慈祥含笑:“让姑娘见笑了,横竖不过是为了营生罢了。”
阿蛮又指了一下簸箕:“为何以簸箕装着,可是有甚讲究。”
婆婆客气笑道:“只是顺手拎了簸箕出门,别无他故。”
阿蛮想了想,也不以为然,付钱买下了红绣鞋。
本是打算自个绣双凤头履,奈何自己绣工平平,繁复花样太难为她了,捡个现成的倒也省事儿。
阿蛮捎了绣鞋就回到店里,搁置在房中的衣箱内。
夜里忽然想起,也不知大小合不合适,买的时候也就比划了一下,遂又将鞋取出来试。
左脚套了一下,竟然合适得不得了,于是她放心的将右脚也踏了进去。
这时,突然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不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紧接着脖颈一凉,阴风扫来,她满怀戒备的抬头一看,原来是吊死鬼戚氏又不请自来了。
戚氏问她:“大人为何从外头捡回双绣鞋,略有古怪。”
阿蛮也不太好意思说是嫌弃自个儿的绣工,想偷懒买双现成的,就故意说是见路边卖鞋老人可怜,故掏钱买下。
听到戚氏说这鞋有古怪,她连忙拨亮了灯芯,迎光仔细一瞧,好家伙,鞋底上竟藏了根明晃晃的绣花针!得幸亏针没淬毒,否则也够她吃一大壶的。
阿蛮本以为是婆婆年纪大了忘了将针取出,后来当她说到是簸箕盛了绣鞋,戚氏唉声叹气道:“你怎如此大意!簸箕一般是用来盛灰,或是污秽之物的,放了绣花鞋,那是暗骂大人弃之如敝履呢!”
阿蛮听万万想不到,竟有如此晦暗寓意,遂勃然发怒,破口大骂那老妇心肠歹毒,如此作弄于她!
玄清子闻讯而来,看都没看一眼那绣花鞋,直接往窗外扔得远远的。
回头又安抚了她好一阵,二人又吃了两杯酒,阿蛮倦了自睡去,再不提此事。
第二日,阿蛮又想起那日与媪恶斗,窗下大概躺有十来具被其利用的女尸,又问水叔,这些个尸体,为何看起来颇为诡异。
水叔谨慎答道:“观面相俱是横死之人,但无魂无魄,便运走葬入了坟岗。”
玄清子也肯定的说道:“阿蛮大可放心,我亦已贴了镇尸符,断不会留后患。”
阿蛮总觉得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随后又叫来大牛、小二去追踪尸源下落,二人领命即去。
不久二人便回来复命,说是四处打探过了,别的地方安然无事,只是听说,前阵子教司坊有几名杂耍走索的女伎人,出了点纰漏,不慎摔死了。
阿蛮又问:“死了几名女伎人?数目可曾对得上?”
小二摇头道:“教坊司上上下下,讳莫如深,一个个守口如瓶,压根撬不出什么东西。我们倒是听一个倒夜壶的嬷嬷提起,有好几名新进的女子,因自个儿学艺不精,丢了性命。还有一名女子,原是官家小姐,哪堪其辱,三天就悬梁自尽了。老嬷嬷也说了,每年,不计其数的罪臣妻女被送入教坊司里,有的是那些捱不得苦的,病了累死的……嗨,死人是常有的事儿!”
阿蛮又叫来水叔:“那十几具女尸,你可有一一查验?”
水叔回复道:“约莫翻看了其间三四具,身上多有骨折,若于教坊司的说法,倒也一致。”
阿蛮点点头,似乎也说得通。
玄清子温柔一笑,大手抚上她的脸,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
他眼神柔和的望住阿蛮:“近日你颇为伤神,今夜不妨早点歇息。若怕睡得不安稳,我用令旗护你心神。”
阿蛮也握住他的手,眼中情意绵绵,
水叔赶紧识趣的退了出去。
众人不知的是,运去坟岗的尸体,确实被深埋地下,且有符咒镇守。但好死不死,跟着一块去的知秋,拿了铁锹往回走的时候,铁锹不小心将符纸刮松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一阵风便将符纸刮飞得不见踪影。
那天夜晚的月亮,红得格外妖艳。像一柄沾满血的弯刀。
风与野兽,在林间呜咽,鬼火荧荧,似乎在催生出更大的悲伤来。
冷啊,好冷啊……
地底下仿佛在有人打着哆嗦。
冤啊,我冤啊……
地底下又是一阵莫名的抽泣声。
伴随着声声低泣,几缕黑发悄悄钻出了泥土,像有了生命般,愈来愈长,甚至直接攀附到周旁的树干上,又如毒蛇般盘踞在枝桠间。
每逢夜里,则会长滋生更多的黑发,密密麻麻的缠绕到更多的树上。
没多久,林子里的杂草,树上挂满了黑色灵异的发丝,构造成了一个离奇荒诞的世界……
媪是古代中国传说中神兽之一。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在地下食死人脑,能人言。用柏枝插其头方可杀之。(《山海经·西次四经》)《搜神记》、《晋太康地志》亦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