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津方脸微黑,铜铃大眼非常符合侯二心中对铮臣的认识,跟他在史书上见到的差不多。
昨日宴会上,侯二的余光时不时瞟过柳津方向。
桃花很奇怪,场间只有她和溧阳两个女子,到底是哪个大汉又引起二郎的兴趣?
侯二没有配合桃花的打趣,往柳津方向嘟下嘴。
“靡音不乱其心,柳詹事是人臣典范。”
侯二微微错愕:“桃花,我的意思是问你有没有发现柳津背后有个影子。”
“那不是树影嘛。”
“是树影没错,而且是参天大树,值得二爷依靠一二的大树。”
丹阳郡的府衙保存的很好,但是郡里的百姓也被收刮的最干净。
丹阳郡城是最早投诚侯家军的城市之一,作为建康最重要的卫星城市之一,丹阳郡城相当富庶。
整个丹阳郡城贡献了侯家军存粮的一半,尽数被搬进东城府。
如今的丹阳郡城和其他城一样贫穷,而且人口至少少了一半。
郡府位于郡城正中,建康令李刘辅元,丹阳丞李愿,以及柳津和侯二都要到这里打卡点卯。
郡府有半年没开门了,李愿和刘辅元每天四眼相对,将新任丹阳尹望穿秋水。
每天瘪着肚子点卯,希望等来侯二大爷发薪俸。
台城攻下那天,建康城很多贵族四处逃难,但是他们两个逃不了。
刘辅元是城内破落高门,已经破的不能再破的门楣,好歹还有座门楣,逃离建康丢了这官身,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要回来。
李愿家事就更不堪了,世代白身,到了这一代,砸锅卖铁,砸壁偷光,什么手段都用尽,才混到一个内十班之一,是有梁一代的尖子生,难度恐怕不比前世混一个诺贝尔奖低。
想想李愿艰难混到的四品丹阳丞官身,怎么可能轻易丢弃。
眼巴巴望到侯二施施然入府衙,李愿两人久旱逢甘霖,几乎要跪下磕头。
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府尹大人身上有吃的吗?”
看到两人殷切的目光,侯二痛心疾首。
油饼是桃花一早给他做好,随身带着解馋的,总共带了两个,一个顺手给了柳津。
还有一个正被他口中啃剩半个,侯二缩了缩手,没挽留住半个油饼。
梁国的文臣当真不讲究,说好的高门矜持,他跟柳津客气一番,真没想到正直的太子詹事二话不说接过油饼,两口并做一口吞下。
说好的文人风骨呢?他想跟两个下属客气一番,没想到两只饿狼几乎将他手指舔个遍,被恶心到的侯二急忙用沙粒就着秦淮水,双手搓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下属苦难万分,也不知道自己的丑态会不会让新上司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好在侯二的脑洞也是新奇的,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开始安慰起两个惴惴不安的下属。
没有威武,没有惊堂木,更电视里看到的衙门大不一样。
只有几张办公桌,和前世的都市剧一样,妥妥的写字楼里的商务办公室。
侯找到上面标着府尹的位置坐下,其他人分别坐定。
要办公首先要进行交接,首先最引人关注的是人和钱。
人呢?只剩一个县一把手,和郡二把手,侯二问其他人呢。
老的熬不过去战乱饥荒,早就埋土里了,年轻的能跑的早就跑了,没跑的也躲起来了,剩下一些也因为各种意外死在官军贼兵手里了。
“那你们两个怎么没跑?”
不只是侯二好奇,柳津也好奇,要说是因为忠心,谁信呢?
“回两位长官,我们舍不下这身皮,我和刘辅元都算是城中破落户。”官大一些的李愿老老实实交代。
“不舍得官身,你们就要认贼作父委身事贼吗?不舍得官身,你们就可以无忠无孝无君无父吗?不舍得官身,你们就可以眼看台城被破黎民披难吗?”
柳津端着根手杖,手杖锤地咚咚声,落在李愿两人心头如利箭穿心。
两人脸色如猪肝红,过了半柱香时间,直到老人续不上一口气,骂声才停歇下来。
“詹事大人,我等文弱书生哪有破贼的能力?官兵祸害百姓甚至比贼兵还要厉害。
下官听说贼兵有投诚的将士,见到官军和他们为贼没什么两样。
有心思的收起心思,没心思的更发变本加厉,他们会说一句,看吧,官兵和他们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残暴。”
李愿断断续续将辩解的话说完,柳津讷讷无言,他只以为自己养了个不忠不孝的儿子,是自己教子无方,陛下养了一群无良藩王,是陛下重国轻家疏于管教。
他无论如何不愿将责任归咎于英明神武的陛下,自然也不会认为梁国已经腐烂到骨子里,台城所见不过是管窥一豹。
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还是恭俭爱民的陛下的天下,还是万国来朝德披诸夷的大梁,还是那个熟悉的盛世大梁。
但是,李愿的话如当空一盆凉水,泼的柳詹事心寒体寒。
'原来陛下早就变了,只是自己的眼睛和记忆没变,陛下已经有几十年没理政了,出家都出了四次。'
柳津想起陛下第一次出家那年,群臣以为陛下只是兴致来潮,整个朝野权当看一出闹剧,没人劝没人谏。
只有年轻的柳津跪在寺庙门口,跪到皇帝回宫那天,跪了三天三夜。
柳津想起来第二、第三、第四次,他好像也习惯了陛下的作妖,再没有第一次的坚持。
于是陛下出家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是两年前,陛下在同泰寺住了三十七天。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我肯定会每次都跪下去,肯定会拼死阻止陛下的每次赎身。'
直到此刻柳津才暮然惊醒,群臣为陛下赎身四次,花钱四万万,最后不都得落到百姓头上?
'梁国之乱始于普通年的陛下第一次出家。'
侯二无声打量陷入沉思中的柳津,脑中突然生出一种想法,柳詹事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头。
侯二第一次对忠奸是非有了立体的认识,而也不是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愚忠愚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