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毒门的图腾是一个奇特的图案，蜈蚣咬着蝎子，蝎子又蜇蟾蜍，蟾蜍衔着壁虎的尾巴，壁虎追着蜈蚣跑。这样四种毒物围成一圈的图案就是千毒门的图腾。人人都以为千毒门崇拜五毒中的四毒，其实千毒门崇拜的是一头会化作女子的狼。据说是千毒门的祖宗见过这狼后心生崇敬，千毒门的后人将这狼大人当成他们的守护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千毒门在掌门之下多了圣女一职，据说圣女一职是狼大人向某位掌门托梦让他设立的，从此圣女二字在千毒门中的含义与“身边的守护神”无异。

千毒门的圣女一般由掌门的妹妹或者女儿担任，她们并不会会从一出生就被奉为圣女，老圣女出嫁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她们成为新圣女的一天。千毒门的前代圣女就是灵蔓的姑姑，她的姑姑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出嫁了，所以她一出生就补上了圣女的空缺。圣女之位的选拔时残酷的，但灵蔓却是幸运的。她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没经历过传言中的残酷选拔。

她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父亲说的：“你是千毒门的圣女，是我们身边的守护神。你做的一切决定都要以千毒门为重。”

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早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一次她做了错事，她的父亲让她跪在狼大人的画像面前忏悔。她的父亲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才能成为圣女？”

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在千毒门这么多代圣女里，有许多人原本是有亲生姐妹的，可是她们必须杀死其他姐妹才能当上圣女。因为千毒门历代掌门认为，如果自己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女儿，那就证明这个女儿是天选的圣女。如果他的孩子中有几个女儿，那么他只能让女儿自相残杀，只留下最强的那一个。她们不是天选的孩子，她们只有证明自己的强大才能当上圣女，换句话来说她们必须证明自己强大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人人都说灵蔓幸运，她没有姐妹，也不用等自己的姑姑退下圣女之位。她一出生就是圣女，不用和任何人抢，她就能拥有活下去的资格，也能够得到千毒门里一人之下的尊敬。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每天都要在没有人的山洞里炼毒练功，她必须要比所有人都要勤奋，因为她是圣女，她是整个千毒门的表率。虽然她可以和哥哥们一起偷鸡摸狗，也可以带着手底下的人去劫匪的山寨里抢粮食。

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一天可以像寻常的女儿家那样待在闺房里，和同龄的女孩们一起绣花一起嬉闹，想起自己心中的人时便停下绣花的玉手，掩口低头娇笑。她羡慕的不是寻常女儿的生活方式，因为她不想像她们一样到了年纪就被关在绣楼里不能外出。她羡慕的是寻常女儿，能和同龄的女孩一起说说心里话。

千毒门里并非没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只是那些女孩见她是圣女，心里又敬又怕，不敢多和圣女说话。

她十一岁时曾经和一个长她几岁的女孩玩耍，那女孩送了一盒胭脂给她。她喜滋滋地搽了胭脂，去给自己的父亲看。

前任掌门却让她把胭脂拿出来，摔在地上。她父亲说：“千毒门从来都没有出过与胭脂水粉为伍的圣女。”还重重责罚了那个送胭脂给她的女孩。

从此，灵蔓再也不敢和千毒门里的女孩交朋友，只是每日枯燥地学毒、炼毒、练功。

过得几年她的父亲去世了，她的大哥成为了新一任掌门。大哥知道她这些年过得不开心，打心底里心疼她，新掌门便允许她在其他哥哥陪同下外出玩耍。

从前她一年中没有多少日是能外出玩耍的，如今大哥当了家，她能出去玩的日子便多了起来。她考虑到自己是千毒门的圣女，是表率。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练完功之后偷偷摸摸地出去玩。

二哥带她钓鱼、三哥带她捕蛇、四哥陪她荡秋千、五哥和她斗蛐蛐、六哥教她打山鸡、七哥八哥同她打陀螺。那段日子真的是她最快乐的回忆。

两年前的一天，三哥说带她去见一个养蛇的朋友。等她见到那个蛇图腾的旗帜时，才知道三哥带她到灵蛇洞来了。

据说千毒门的图腾上最初是五毒缠绕的，但是他们在驯蛇一事上不及灵蛇洞，再加上灵蛇洞的图腾就是蛇，所以把五毒图腾换成了如今的四毒图腾。

在灵蔓的家乡，所有用毒的门派里，灵蛇洞和千毒门的毒是一流的，他们平分秋色，两不相争。江湖上一些好事之人总是说灵蛇洞或者千毒门会压制对方，成为毒界第一。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阿思朗，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身上有一种野性，不像她哥哥们那样粗犷，也没有文人身上的儒雅。他的头发编成许多小小的辫子，天生上挑的浓眉十分张扬。

他的出现十分随意，阿思朗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自己的挺直的鼻梁上摸了一把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嘴角一勾笑道：“你今天来得好早。”

三哥古卡一手搂过他的肩膀说道：“你起得太晚了，我带了我的妹妹灵蔓来。”

阿思朗对着灵蔓侧头一笑说道：“你就是圣女？”

灵蔓说道：“没错，我就是圣女。”

他说道：“我是灵蛇洞的洞主。”

她总是把人比作动物，她觉得古卡是只小绵羊，自己是只小猴子。阿思朗却像一匹骄傲又不羁的野马。

从那天起，她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在睡觉或是在练功，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匹野马来。想起那天野马的睡眼惺忪，想起野马和三哥谈起自己驯服了一条蛇王时那闪闪发光的双眼，想起他和三哥打闹时开朗的笑声。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和三哥的捕蛇队伍中多了一个他。他说她的三哥抓不到好蛇，所以他亲自带着。

素来最活泼的灵蔓在阿思朗面前竟然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与这个让他仰望的男子说些什么，所以只能沉默。而且她觉得，这匹野马似乎不太喜欢她。

他和她的三哥说话时，总是欢声笑语，是个快乐的少年。可是站在她身旁时，他沉默寡言，像个不苟言笑的大人。

午夜梦回，她问自己：“他很讨厌我吧？”她又想：“在他眼里我是千毒门的圣女，是他好朋友的妹妹。我在他那里什么都不算，怎么称得上讨厌呢？”

其实阿思朗只是和她单独在一起时不说话，他们三个人都在的时候他还是会说很多话的。

他会分享自己驯蛇的经历，会说出那些灵蔓不知道的关于古卡的糗事。古卡也会把阿思朗干过的蠢事一件一件地抖出来。而灵蔓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古卡，你们千毒门是不许圣女说话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妹妹怎么都不说话。”

“她平时话很多，像小猴子一样上串下跳，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

阿思朗说：“我阿妈说，有了意中人的阿妹想情郎时就不说话。”

灵蔓说道：“才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把你三哥的糗事告诉我。”

“阿思朗，你欠打！”古卡叫道。

灵蔓这才敢慢慢和阿思朗说话，这才变回以前那上串下跳的小猴子。

“我大哥在大嫂闺房后面吹了一夜的芦笙，然后大嫂就嫁给大哥了。三哥说自己以后也要给心爱的姑娘吹芦笙，可是他的芦笙怎么也没有大哥的动听。”

“难怪你还没有三嫂，原来是芦笙吹得不好听。”

古卡立即叫道：“谁说只有吹芦笙才能娶到心爱的姑娘？”

灵蔓说道：“二哥三月初三和二嫂对歌，然后二嫂就嫁给二哥了。可是你的山歌唱得也不好听。”

古卡说道：“山歌和芦笙都是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才会动听的，你懂什么？”

他想说的可是，大哥的芦笙和二哥的山歌里全是情意，大嫂和二嫂是听到了他们真诚的心。可是灵蔓不懂，阿思朗却懂。

阿思朗掏出短笛，说道：“那你们听一听我的笛声动不动听？”

灵蔓听他的笛声，想到了春日树梢的那一抹新绿，想到了照进闺房的柔和月光，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兔子……他的笛声让她想起她目之所见的所有美好的事物来。阿思朗一个转音，灵蔓仿佛回到了阿思朗和她初遇的那一天，他的眼神比那时多了些柔情。

一曲毕，古卡笑道：“阿思朗，你是有心上人了吗？”

阿思朗笑道：“没错，是有了。”

“是哪家姑娘？什么时候到她闺房后面吹上一晚上？我敢保证她会为你推开窗。”

灵蔓第一次见到阿思朗这匹野马会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他说：“我已经吹过了。”

古卡问：“她有没有为你推开窗？”

阿思朗说：“她不为所动。”

灵蔓忍不住说道：“她竟然会不为所动。”

阿思朗笑着说：“她是个特别的人，我会慢慢打动她。”

那日之后，阿思朗再也没有和灵蔓、古卡一起捕蛇。古卡说阿思朗闭关去了，可是灵蔓却觉得阿思朗是忙着打动她的心上人去了。

过得不久，江南十一镖局被人歼灭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是灵蛇洞干的。

古卡却说：“不可能，清风镖局的总镖头是阿思朗的亲舅舅，他不可能杀了自己的舅舅，而且他最近在闭关。”

灵蔓也不像相信，但是她曾经私下打听过阿思朗的一些事情。

有人说归附灵蛇洞的那七十二洞都是中了灵蛇洞的奇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需要得到洞主亲赐的药才能暂时压制体内的毒。他们的归附，只因中毒，并非心甘情愿。

有人说洞主阿思朗把灵蛇洞中的一小头领扔进万蛇窟，让她被万蛇撕咬致死。听说那个小头领还是个美女。

在许多人的口中，阿思朗是个十足的坏人。可是她的三哥为什么会和坏人当朋友呢？

古卡是个护短的人，自己的好朋友再坏他也不许别人说一句他的不是，或许他早就知道阿思朗是坏人吧？他一直说灵蛇洞是被冤枉的，或许只是为他开脱吧？

她没想到再次见到阿思朗是在自己家中，而且是阿思朗带着彩礼来千毒门提亲。她听说这件事情，急匆匆地在千毒门的前的路上拦下了阿思朗。

“阿思朗，你回去吧。你不是千毒门的女婿。”她叫道。

阿思朗说：“为什么我不能是千毒门的女婿？”

“大家都说你杀害了自己的舅舅，你是个狠心的人。”

“这是谣言，舅舅被杀害时我正在闭关。”

“既然是谣言，你为什么不去澄清？”

“现在还不是澄清的时候，也不是为他报仇的时候。”

灵蔓不听他解释，质问道：“依附你的七十二洞是不是中了毒？”

“他们本来就是无恶不作的坏人，我不下毒他们怎么会乖乖听话？”

“那……那个被万蛇咬死的女头领呢？”

“她滥杀无辜，罪有应得。这些跟我来求亲有什么关系呢？”

灵蔓也不知道这些和他前来求亲有什么关系，如果他爱她，就算他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她也会接受。

但是最活泼可爱的灵蔓不能接受一丝勉强，她觉得阿思朗不爱她而娶她是一种勉强，她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是勉强。

阿思朗是一匹骄傲的野马，可灵蔓骨子里也是个骄傲的人，她怎么可能当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说，“你不爱我，所以我不愿意嫁给你”？

可是他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他明明有自己心爱的姑娘啊！想来想去她只想到江湖上的传说：灵蛇洞想压倒千毒门成为毒接第一。他来求亲是不是想和千毒门走得近一些，然后通过某种手段压倒千毒门？

她的父亲说过，身为千毒门的圣女一切要以千毒门为重。她那些荒唐的假设和父亲的这句话不断地在她的心中重复，变成了她拒绝阿思朗的借口，也是她不愿放下骄傲的借口。

她叫道：“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打回去！”她从怀里拿出毒针，抬眼看到眼前的人是她朝思暮想的野马阿思朗时，又默默地把银针放了回去。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即使像灵蔓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子，在男女之情前也会变得细致敏感。千毒门一人之下的圣女居然会在灵蛇洞洞主面前变得如此自卑，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便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思朗这样美好的人。

她在感情里的骄傲、自卑、敏感让她变得十分矛盾，想要把眼前的人赶走，却有收起了自己的银针。

她顿时怒火中烧，她讨厌自己。那个为阿思朗痴迷的自己，那个不敢在阿思朗面前说话的自己及这个矛盾的自己。

她冲上去对阿思朗拳打脚踢，她明明是喜欢眼前的这个人的，但她却迫切的要赶走这个人。因为看到他，她只会想起自己的怯弱。

情窦初开的灵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哪里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哪里明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云与月？初遇那天的阳光让她在不经意间爱上了那匹野马的眉梢。

她打累了便走了，阿思朗还是把聘礼送到了千毒门。掌门见妹妹似乎很讨厌阿思朗便回绝了这门婚事。灵蔓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被罚到中原寻找陆啸绅。

此时此刻，她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她心爱的阿思朗就在隔壁房间。她心乱如麻干脆起床去找卫翎诉说心事。

卫翎听罢才知道原来这位灵妹妹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她说道：“我心里的灵妹妹是个热情奔放的人，我原以为你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你的心。没想到你自卑得把自己的一颗真心藏起来。”

“苗家的女儿敢爱敢恨，我却不是这般。在他面前，我就像是一文不值的烂泥巴。”

卫翎挠挠头，她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安慰她好呢？她想了许久，想起阿思朗对她说话的语气很是温柔，并不像没有情意的样子。如果阿思朗也是对灵蔓有情意的，那灵蔓不就是当局者迷了？

她说道：“你找个机会告诉她，你的心意。如果他对你有意，那就成全了一桩美事。他若无意，你讲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也会好受些。你可曾记得王公子看不懂张小姐的心意，自己病倒了？依我看你现在就像那王公子一样。”

灵蔓说道：“那是他们文邹邹地不好懂。我们表达爱意很简单，就是唱山歌还有在女儿闺房后奏乐。他若是喜欢我，早就这么做了。”

卫翎想起从前在东山派时，五师兄对她和七师弟的爱护是明晃晃的，他会很直接地表达自己对师弟师妹的宠爱。比如给他们买新鲜玩意，在他们不开心时逗他们笑。而大师兄的爱护却不是这样的，大师兄一根筋既不会说漂亮的话也不会像五师兄那样变着法地逗他们开心。他会在师弟师妹难过时偷偷为他们煎个鸡蛋，吃饭时会默默地把好吃的留下给给师弟师妹。

想起那时的回忆，她心里暖洋洋的。她道：“每个人表达爱意的方式都不同，或许他早就向你说出了心声呢？”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了一阵笛声。卫翎笑道：“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阿思朗？”

卫翎把她推出房间，立即关上了门。她只好往自己的房间走，她越走便觉得那笛声越近。原来那笛声真的是从阿思朗的房间里传来的。

她敲响了阿思朗的房门，阿思朗就立即打开了。

灵蔓试探地问道：“你可是在思念你那心上人？”

阿思朗说道：“是啊，许久不见和她生疏了些。”

灵蔓一鼓作气说道：“三哥第一次带我见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你说你有喜欢的人时，我有些失望。”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我向你求婚？”

“你心里不爱我，我嫁给你有能怎么样？对你我而已都是勉强罢了。”

阿思朗笑道：“我还以为我心爱的姑娘听到笛声不为所动，原来她根本听不到我的笛声。”

灵蔓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只见他张开双臂说道：“你亲自听听我的心声吧。”

世上有一种人在感情中不懂得如何去将满腔爱意表达出来，不敢太热烈也不敢太隐晦。只能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轻声诉说自己心意的冰山一角。

阿思朗将所有的柔情蜜意倾注笛声，却不敢告诉灵蔓这是为她所奏，托词说让他们兄妹二人帮忙听听。殊不知连古卡都听出了他的情谊，而情窦初开的她却不懂。

他拿出所有的勇气，想用最直接最直白的方式去对她表达爱意，向千毒门提了亲。她却作茧自缚被自卑、骄傲、敏感蒙蔽双眼将他推开。

男女之情面前，他们都失去了勇气变得怯弱。难以言说的情意让他们重新拥有勇气。

灵蔓眼眶湿润，扑入阿思朗的怀中……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推开。”

“你那几下拳脚不会把我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