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卫翎睡觉时总觉得自己的床上有东西，一日她感到一只小爪子碰了碰自己的手掌，便知道了是殷淇出了笼子到她被子里来了。

她心想：“敛静殿夜里冷，殷淇应当是在笼子里受不住寒，所以到我这被子里了。”

她正想着，突然心中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道：“不错。”

“这是殷淇的声音，难道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错。”

卫翎思来想去，想起一个叫做“十指连心”的法术，使了法术后两人的手掌抵在一起便能听到对方的心声。这是个低端的术法，类似的法术还有许多，那些法术有的可以身无接触之物即可通心，有的即便远隔万里也可通心。

她闲来无聊，就在心中和殷淇聊起天来。她问道：“你怎么被当做礼物送给我了？”

殷淇答道：“为了见你。”

“我回魔界后本想寻你，向别人打听过你，可惜他们都不认识你。想不到你一直在西北诸部，更想不到你如今被送到我这里来。”

“我乃无名之辈，不如你大名鼎鼎。”

无名之辈？他那般气度怎么看都不像，他一定大有来头。他不愿说那她就不问了。

“也不知灵蔓和阿思朗怎么样了。”

“他们被我删了一切关于你的记忆，如今他们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夫妇，十分恩爱。”

殷淇的狼爪在卫翎的眼前轻轻划过，她觉得眼皮子一热，看到一幅凡间的景象来。

一个苗家打扮的少年郎抱着一坛酒坐在池塘边，左右环顾确定无人之后打开了那坛酒。他闻了闻，赞叹道：“好香啊。”

“不错，香得很。”

他一转头，看见一个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者站在身后，他吓了一跳说道：“爷爷，您吓我一跳。”

老者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喝了几口说道：“灵蔓说不让你喝酒，你小子悄悄躲起来喝。”

少年郎委屈道：“奶奶不也是不让您喝嘛，你干嘛抢我的酒？”他边说着边伸手要夺。

阿思朗耳朵一动，听见有暗器袭来，立刻伸手将孙子身子按下来，自己偷一侧躲过了三根毒针。

“我都说那些酒是我要用来泡五毒酒的，你们爷孙偷喝什么？”

少年郎立即跑到那白发妇人跟前说道：“奶奶，我没有喝，是爷爷自己喝的。”

卫翎答应过殷柏不再过问凡间事，所以一直没有施法看一看灵蔓。如今是殷淇给她看的，不算出尔反尔吧？她觉得当了奶奶的灵蔓长大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般顽皮天真，她和阿思朗的孙子身上的那股机灵劲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卫翎问道：“殷淇，当初你出现在我身边可是因为越竹的缘故？”

殷淇答道：“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她是想寻你，我也想寻你。”

卫翎又问道：“你寻我又是什么缘故？我们从前可有旧故？”

“儿时在西北见过你。”

她想，她在西北时经常逗那里孩子们，殷淇应该是当年那些孩童中的一个。或许是殷淇长大了变了模样加上当年她叫的都是孩子们的乳名，所以认不得了。难道他的那首《忆秦娥》是为了她所写？不会，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突然想起如今他们正使着“十指连心”的法术，她想什么岂不是全被殷淇知道了？好生尴尬，他知道了她想的这些会不会误会什么？

殷淇没有作声，卫翎调整呼吸自己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门口吱呀被人打开了，卫翎听那脚步似乎有四个人走了进来。那四人是平日里到她殿里打扫的侍女，原本是每日都打扫的，卫翎觉得她们每日打扫妨碍自己练功，所以就让她们几日打扫一次便可。

“杏儿，你说君上真的会让圣君去和亲吗？”听声音，这人是那玉儿。

“圣君如今昏迷不醒，怎么去和亲？”

“你们两个糊涂了？圣君是君上未成婚的妻子，是那西北诸部的首领丧心病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话的是音儿。

“三位妹妹，如今所有的部落都叛变跟了那西北的首领，那些将军打他们不过，如今咱们就剩下三座城了。他们说只要圣君愿意下嫁，他们就归还城池永远退出去。”听着声音应当是那个叫心儿的侍女。

杏儿说道：“唉，我只怕他们不是真心和亲。”

三人齐问：“此话怎讲？”

“当年圣君将他们打成那样，他们恐怕是想拿了圣君去折磨一番。”

玉儿说道：“行了行了，这是咱们该想的事情吗？这是君上和大臣们应该想的，咱们只要干好分内的事情就成。”

音儿说道：“他们都想了好几天了也没个结果。”

杏儿说道：“都怪那星琳将军，君上用那么大的代价把他换回来。他倒好又去挑衅敌人引战，如今好了哪日要是抵挡不住咱们也要被敌人掳了去了。”

心儿低声骂道：“行了别说了，好好干活，别吵到圣君才好。”

玉儿道：“圣君都躺着二十五日了还没醒来，我们要是能吵醒她才好呢。”

心儿说道：“玉儿，你说什么呢？你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到敛静殿来当差的吗？”

玉儿说道：“我当然记得，我也希望圣君醒来。”

音儿和杏儿劝道：“心儿姐姐，咱们这么多年姐妹你还不知道玉儿吗？她就是刀子嘴，她也是希望圣君醒来的。咱们都不要吵了，好不好？”

卫翎心中琢磨道：“思存每日都会来把朝中大事告诉我，依她们所说和亲之事已经让魔君苦恼了好几日，思存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说的这个人有问题。”殷淇心中对她说道。

“她怎么了？”

“她看你的眼神别有深意。”

“怎么会呢？她可是雄猛的女儿。殷淇，等她们走后你能不能喂我服下那日我给你的药。”

当初她以防万一，把另一份解药留给了殷淇。如今出了这等事情，她不能等足三十日再服解药醒来了。服了解药后她故意躺在床上不动，等着思存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思存到了她的床边，拿出湿毛巾为她擦了擦脸。说道：“圣君，星琳连败失了君上信任，除此之外朝中无别的大事。”

她又擦了擦卫翎的手说道：“君上一会儿过来看圣君，我此刻不多说什么了。”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殷柏果真来了。他问了思存几句卫翎如今是什么情况，思存敷衍了几句他就坐在卫翎的床边。

他刚坐下，卫翎立马睁眼道：“和亲之事魔君怎么想？”

她突然“醒来”吓了思存和和殷柏一跳，他们相识一瞬立即恢复了平常。

殷柏叹声道：“你几时醒的？你都知道了？”

“不久前刚醒，正好听到。不知魔君对于此事作何打算？”

“你是我未婚的妻子，西北诸部的首领要娶圣君就是在打我的耳刮子。”

卫翎幽幽说道：“我听说如今你只剩三城，用一个不会打仗的圣君去换回丢失的十八城，很值当。”

殷柏沉默了许久，问道：“桐儿，你真的再也不能作战了吗？”

“谁知道呢？我困了，要打仗还是要和亲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照做便是。”

殷柏说道：“桐儿，那你是想和亲还是想打仗？”

卫翎冷冷道：“全凭魔君做主。”

殷柏知道她在怪自己无能把那十八城拱手让人，寒暄了几句就离去了。

卫翎对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思存说道：“思存你怎么不把这些告诉我？”

思存蹙眉委屈道：“这样的事情，思存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与圣君开口。圣君从前那把他们收拾成那样，如今他们求娶圣君定是不怀好意。再说圣君与君上有婚约在身，他们还这般厚颜无耻，岂不是在羞辱圣君与君上？思存实在是不想这些事情污了圣君的耳朵。”

“傻孩子，这事情我是迟早都要知道的。就算你不说，旁人也会说。”

思存说道：“可即便是圣君知道了有能做些什么呢？还不如耳不听为清。”

“算了，历代魔君从未遇见过这等事，也不知魔君作何打算。”

“君上有情有义，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圣君去和亲的。”

卫翎心里暗笑，有情有义是真，面子上过不去也是真。

“且看他怎么打算吧，无论如何魔君作何打算我都有应对。”

思存眼珠子一动，问道：“圣君如何打算？”

卫翎冷笑道：“他若让我去和亲，我便去。”

思存紧张道：“圣君，这可万万使不得。”

“我话还没说完，等我和亲的队伍一出城门，我立即离了去，再不管魔界任何事。从此之后魔界何人为君何人为臣与我无关，我只管离了魔界过我的逍遥日子。”

“若君上不愿和亲呢？”

“那我拼死也要护住他和这山河。”

思存眼眶一热说道：“圣君你如今不同从前……”

卫翎说道：“你也觉得我打不得仗了？”

“圣君不是说你不能打仗了吗？”

卫翎站起身来走到柜子前翻找东西边说道：“雄猛不也说自己旧病复发了吗？你以为魔君真的信吗？”

思存语塞，说不出话。

“思存，这根发簪是当年偶然得的，是上品。我平日里不喜欢打扮，如今便送与你吧。”

思存接过，见那发簪是金制的凤凰簪，凤凰的羽毛由细碎的宝石镶嵌而成，凤目看起来是一颗黑曜石、光泽和质地上又像黑宝石的奇石镶嵌而成。

她说道：“这上头的黑石看起来十分难得，这样贵重的东西思存收不得。”

“你眼光不错，当初见着黑石宝贵，本想镶在剑上。胡铁会错了意便把它做成了发簪送给我，我是用不到的，今日突然想起有这个簪子便拿来送给你。我亲手给你戴上吧。”

思存听罢，便把发簪给了卫翎，卫翎帮她带上。

“多谢圣君，思存必定日日带着。”

“好，我先休息一会，你且先回去吧。”

他们说这会子话的时候，殷淇一直在卫翎的被子里不做声。卫翎说完话一掀被子，殷淇早就睡着了。她摸了摸殷淇的头，这小狼的毛是极软的，她想自己的真身是头魔狼，殷淇也是头狼，心里来了兴致也化作了自己的真身。

她觉得殷淇的这幅样子和她的真身相差甚远，她已经一把年纪了，真身怎么还和小时候那样小？她自从练作人型就没再显露过真身，此刻看来她的真身比殷淇故意化成的小狼还要小。

殷淇突然睁开了眼，看到眼前是一头比自己还小的小狼。嗅了嗅小狼的味道，知道是卫翎，舔了舔她的毛。

无论是猫是狗抑或是狼是虎，同类之间互相舔毛是表达相亲相爱。这是卫翎第一次以真身和别的狼在一处，但她也知道舔毛乃是何意，礼尚往来也替殷淇梳理毛发。

殷震天说他是在西北部的一座山上捡到殷桐的，她长大后去寻过自己的父母和同类，她到过不少魔狼族的聚居地，大家都说她生得奇特族中没见过有这样的魔狼。

“殷淇，你小时候会经常和亲人这样梳理毛发吗？”

殷淇说道：“我乃天生天养的天狼，并无亲人。”

卫翎叹声道：“或许我也是天狼吧，我也没有亲人。”

殷淇说道：“你并非天狼，你在世间尚有亲人。”

卫翎心头一动，她当殷桐时是殷震天捡回来的，她当卫翎时是丁孟平捡回来的。从小到大她只知自己是孤儿，从未尝过和至亲在一处的滋味，如今听说自己在世间尚有亲人，心中顿时生了许多期盼来。

“你怎知道我尚有亲人？你可知道我的亲人在何处？”

“我猜的，不知在何处。”

卫翎顿时有些失望，她道：“你猜的，那也不一定是有的。算了，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有没有亲人又有什么所谓？不过我倒是羡慕别人家里热热闹闹的。”

殷淇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羡慕？多少年来他孤零零一人的时候，总会想象自己也有一个严父一个慈母，还有会和自己打闹的兄弟和一个会在一旁劝架的姐姐。他没有父母兄弟，却有一个待他如亲弟的越竹姐姐。

想到这里，他说道：“你不是有义父和义兄吗？”

她小时候，殷震天对她极好也对她极严格。殷柏见父亲对这个捡来的妹妹这样好，生过不少闷气。她可是多少人羡慕的幸运儿啊！一个孤儿成了魔君的义女，得了魔君亲传法术高强。她这清爽秀丽的义女还是当时魔君殷震天麾下最厉害的将军，她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若她是个男儿定是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

殷桐很感激殷震天和殷柏，如果不是殷震天，她还不知流落在何方。义父将她抚养长大，教她本事，把她培养成魔界战无不胜的战神。殷柏也一直如同兄长一样关爱她，即使身为魔君殷震天的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缺，殷柏还是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全都想着她。魔宫是她温暖的家。

渐渐地，她长大了。她发现原来这些好意早已经被人标注了价值，她或许真的只是殷震天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她脸上不自觉浮现了无奈的笑容，她说道：“义父和义兄从前待我不错，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才明白他们待我好，是为了在我身上索取想要的东西。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感激他们在我最不安的时候给了我十足十的疼爱，即使那些疼爱别有目的，但我不能否认是那些疼爱足以让我感恩一生。”

殷淇本想说有些人的好意是不求回报的，一张口说出来的却是：“你背地里做的那些，难道就是你的感恩吗？”

她面无表情道：“恩情我已经还完了，我做那些是为了保护我珍视的一切。如你所见，我的义兄并不适合当魔君。”

殷淇的表情有些复杂，说道：“你珍视的就是从前替殷震天打下的江山吗？”

她笑道：“我背后做的那些事情是越竹告诉你的吧？她没告诉你我真正珍视的是什么吗？”

殷淇摇摇头。

二人沉默了许久，他突然说道：“思存有问题。”

卫翎说道：“你一说之后我也发觉她有些问题，今后再与你慢慢讨论，我现在出去见一个人。”

“好，我在这等你。”

“你可以和我一起。”

殷淇抿嘴一笑，说道：“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卫翎走后，他把门打开一个缝，看她离去的背影。他暗暗发笑，笑她竟然就在殿前不远处见他。

她见那人在树下等自己，立即小跑上去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那人回头，一见是她便笑了起来，殷淇远远看见两个人面对面开怀大笑，深深地看了一眼卫翎便回到小笼子里闭眼睡觉了。闭上眼，见到的还是卫翎和那少年笑脸。

能让卫翎这样开心的除了云泽还有谁？卫翎细细打量云泽的模样，说道：“八百年了，你怎么还是副少年模样？难道你在凡间也以这副面孔活了一辈子？”

云泽笑道：“我在魔界里年纪还算是小的，在凡间我当然也故意让自己变老了。”

“如何？”

云泽瞪着一双眼睛问道：“什么如何？”

“我是问你东山派如何？”

云泽说道：“师父让我当掌门，我便好好当，这些年来东山派都挺好的。我教徒弟们低调行事不争虚名，六十年过去东山派没有当年声名显赫却更加繁荣了。”

他在凡间的六十年，对卫翎来说不过是六十日，她看他似乎成长了不少，于是问道：“为何这样教弟子？”

“无论凡间还是魔界，有多少纷争是为了‘第一’二字而起？师父当年便是因为武林第一的名号无端卷入陆啸绅的恩怨，虽说他没有可以追求这第一的虚名，却是被这虚名所累。”

卫翎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她有些难过地说道：“仙丹魔丸，这些都是冲着我来的，师父分明是因为我卷入了这场纷争。”

云泽自责道：“其实，这也怪我。我早就知道陆啸绅会来，也知道这场阴谋。我知道这场阴谋是为了让你回来，所以没有阻止。”

卫翎苦笑道：“我早知你和这场阴谋有联系，你如今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云泽看了看远方的一处宫殿，叹了口气说道：“八百年前你和江靖那一战，人人都说你已经灰飞烟灭。我们十个始终不肯相信，私下筹谋一番决定明面上先听如今的魔君调遣。魔君敢用的人不是去守天河就是去守西北，我们这些他不敢用的里胡铁他们几个一边去寻你的剑一遍按你的曾经的部署行事，居罗终日饮酒麻痹世人，我则四处游玩私下探听你的消息。一日有人告诉我你在凡间降世两年了，我问他你在何处我要去寻你。他说要我封住法力才告诉我你在何处，我本想不愿，他将那阴谋告知我还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真正地回到魔界。我一听，就让他封住了法力。他把变成婴儿的我放在我师父遇到我时的那个城中，然后我就被一位乞丐婆婆收养了。后来他让我把那些关于陆啸绅的线索一一告诉你，引导你。”

“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那人说我总有一日会遇到你，所以我终日在街边看来往行人，希望能见到你。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师父收我为徒，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几乎是不敢相信我竟又遇到了你。我用一些你曾经说过的话反复试探，发现你对这些话是极认同的，又细心留意了你的一些习惯才敢确定是你。”

卫翎想起曾经那些她和师弟极其认同却被师傅训斥为歪门邪道的言论，又想起云泽那时常常偷看她，说道：“你倒是机灵，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他在卫翎耳边悄悄说了那人的名字，卫翎听罢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