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宵云殿不分昼夜,也没有黎明。沐宁从虚无之境转醒,换了身公子哥儿的装扮边往南边的方向行去。
刚下到一重天,却见一人躺在云头,装扮同昨天一样,像是在这里待了一晚上。想到昨天那一幕,沐宁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红晕的颜色。她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却不知道是应该找上去,还是该默默走掉。
“早啊。”声音从那朵云上传来。
这里没有别人,她自是知道这是在同她说话,却在原地磨磨蹭蹭不肯挪动一步。
只见他使了个书法,整个人从平地挪起,眼睛正正好好落在她的身上,却闪过一丝惊讶。
沐宁心道,心虚什么,不就是被咬了几口吗?遂迈着阔步走了过去:“你一直在这儿?”
明哲点了点头,目光紧紧追着她,这是他头回见她穿男装,一身文人的装扮,丝毫不显女儿气,个子虽比他矮了些,却仍显得风度翩翩。面容应是被她自己施了术法,没有平日里那样显眼,却仍是副极好看的皮囊。
“等我?”沐宁问道。
明哲冲她笑了一下,如同暖阳一般的笑容,让她忘掉了尴尬的情绪,只觉得看着很是舒服。
“可是我不回云城。”沐宁道。
明哲朝她挪近了几步:“没关系,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沐宁笑道:“君上何时这么清闲了?”
明哲故作惋惜:“没办法,被亲爹赶了出来,只能投奔神医了,望神医收留。”言罢,竟真的朝她作了一揖。
沐宁挑了挑眉:“不敢当啊,我可请不起您这尊大神。”
“在下不过区区一届贴身保镖,有什么请不起的?”明哲抬眼看她,却一脸坏笑,眼神中透着丝诡异。
沐宁瞧着他奇怪的眼神,腾地一下红了脸:“罢……罢了,跟着便跟着吧。”言罢,施了个瞬行之术,朝着原来的方向行去。
找到天帝独子走失的一缕神识,她是认真的。对于当年究竟是谁伤了他,她已有猜测,可就这么无凭无据地向天帝禀明此事,天帝只会觉得她是无事生非。最好的方式,是让这位大皇子,自己向他父亲道明事情原委。
因此,她未做停留,直接来到了史册记载的,那位大皇子受伤的地方,也是他最后清醒的地方,扶桑国。
“时隔几万年,你打算怎么找?”明哲陪着沐宁走在扶桑的街道上,紧紧地跟着她。
“若想找到人,便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沐宁提着个药箱,活像她口中提到过的江湖郎中:“我们去他当年落脚的驿站看看。”
闲云驿站,只是扶桑一个最普通的驿站,当年大皇子调查神族高层领袖通魔一案,曾暗居此处。对于沐宁能查到这儿来,明哲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认识她数千年,知道这事同她心中的郁结有关。
她当初愿意帮他夺权,不就是为了能给凤族找不痛快吗?
“呦,二位公子,是吃饭还是住店啊?”掌柜见他们衣着不凡,不由得客气了些。
“住店。”沐宁答道。
“呦,这真是不巧了,小店就剩一间客房了。”掌柜殷勤地扫了他们一眼:“要不您二位讲究一下?小人保证,这店里的环境和伙食都是最好的,绝对让二位满意。”
沐宁深深皱着眉,经过昨晚,她深刻地意识到了身边这家伙的功力,她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可是……这是凤族的地盘,即便有着雄厚的灵力,她特殊的身份,也不允许她冒这个险,大半夜在这个地方爬人家的屋顶。
明哲看着她为难的样子,轻笑了一声,一脸平静地对掌柜的道:“无妨,开房吧。”
沐宁转身,用已封住了些光彩的眼睛瞪着他,却见到一张完美得有些无辜的脸,不知道的,一定以为这是个人畜无害的人。
明哲笑得暧昧贴着她的脸,眼睛里都能挤出蜜来:“怎么,公子还怕与小人同住会住出什么事情来不成?”
掌柜的看着这两个举止有些不对劲的人,不由得挑了挑嘴角。
沐宁的余光瞄到了掌柜的奇怪的表情,干笑了两声,一手抓起钥匙,一手牵着明哲,火急火燎地往二楼走。
掌柜的一脸尴尬地瞧着上楼的二人,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如此绝世的两个公子哥儿,可惜是个断袖。”
“砰“地一声关上门,沐宁背靠大门,深深地叹了口气,却见那人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撑着手,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她。
沐宁气鼓鼓地走到他面前:“笑,你还笑!”
“我有吗?”明哲装得没脸没皮地道。
“你是没看到那堂上的人看我们的眼神吗?”沐宁气不打一处来,活了几万年,有人说她是假小子,也有人说她是闷葫芦,被说成断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什么?”明哲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沐宁嘟囔道:“出门在外,你多少收着点你那要命的眼神。”
明哲挑了挑眉:“这么说,要是在人后,你便随我怎么办了?”
言罢,他缓缓站起了身。沐宁的下意识趋势她往后迈了一大步,却退无可退。明哲一伸手,将她抵到了门边。她欲逃走,他眼疾手快地用双臂拦住了她。一瞬间,她周身萦绕着他的味道。他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素闻狐族女子的媚术极其厉害,只要被这种术法缠上,连所思所想都会被施术者控制。倒是没听说过雄狐狸也有这种本事,可今日,她真想为这群雄狐狸平一平反。
每每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都跟丢了魂一样,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躲什么?”他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了丝哄骗的味道:“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沐宁睁大了一双眼睛看他,手上握紧了拳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被这张惹人犯罪的脸勾了魂去。
“还是说……”明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坏笑,放下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她自己攥红了的手掌拨开:“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沐宁感觉他离他更近了一点,那张要命的脸,仿佛马上要贴了上来。
她终于回了身,敏捷地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来:“你想多了,哈哈……”
他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地倚着门看着她。灼灼的目光仿佛将她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烤,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去这四周看看。”从他身边走过,开门,跑下楼,一串动作一气呵成,一口气都没喘。
明哲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平日转得飞快的脑子此时却卡了壳。是撩得太露骨了吗?可是不这么干,怕她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了。这么干了,似乎跑得更快。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有点患得患失,从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开始。
沐宁一溜烟地跑到街上,正直上午最热闹的时候。她便随波逐流地跟着人流走,余光,却分散地打量着环境。逢大路便右转,就这样绕着整个扶桑国走了一圈。
“奇怪。”她一个闪身,敏捷地钻进了巷子里。这一方国土看着安静太平,据她所知,近几年战火也没有波及到这里。可是行在路上的居民,眼周泛黑,眼眶深陷,牙齿泛黄,很明显的中毒迹象。
一个两个这样还说得过去,若是整个国的人都是如此,便有些骇人听闻了。她躲在暗处,观察了许久,不由得深深感叹。半吊子医师就是半吊子医师,抓个人各她仔细相看一番,她还能得出个病症来。就这么在街上一搭眼望过去,她还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毒。
突然,落在墙沿的鸟妖毫无征兆地飞了起来。沐宁警觉地回头,小巷中空无一人。她踱着猫步向前行了一段距离,行到下一个分叉口,她突然转身,向身后探去。
还是没有。
沐宁自嘲地摇了摇头,一踏进凤族的地盘,她就有点神经过敏,她觉得,自己得改改这坏毛病。
她轻叹了口气,从小巷子里钻了出去。刚转角的那一瞬,方才分叉口的地方,闪过一个黑影。过目的帏帽遮着,看不见脸,只有几丝灰白的头发垂在外面。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一队人,各个身着褐色的官服。
黑影向与沐宁相反的地方飘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一张有些泛黄的布帛,用刀插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虽染了些血迹,上面的字仍能看得清:北境故人,前来复仇。
沐宁在外面闲逛了一天,此刻正坐在一家街边的小面摊里。
“老板,来碗阳春面。”沐宁用很正宗的狐族北境的口音喊道。这是她入中令院之后学的,一个合格的情报探子,这是最基本的功夫。
“好嘞,马上。”老板边将手中的面下到大锅里,边扬声回道。
沐宁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脸,一个小小面摊的老板,倒是比这城中大商户的东家看着还要精神。虽眼周也有同国中居民一样的凹陷和黑影,但沐宁一眼便看得出,那是画出来的。
说巧不巧,在沐宁低头饮茶的那一刻,面摊的老板也在看着她。
“公子,您的面。”老板堆满了笑,双手将面呈了上来。
“多谢。”沐宁瞄了一眼那人的手,掌中生满了老茧,但食指中和关节的位置却异常地明显,她不可闻见地扯了扯嘴角。
那老板转了下眼睛:“公子,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哦,”沐宁不经意地答道:“我是从北边过来寻亲的。”
“看着不像啊。”老板笑道。
沐宁亦笑着看他:“看老板的模样,也不像是这扶桑国的人啊,倒像是……”沐宁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东海边上的。”
老板抽了抽眼角,神色倒是还很正常,陪笑道:“呦,您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沐宁没理会他试探的目光,用筷子挑了挑碗中的面,道:“老板这面做的倒是好啊。”
“嘿嘿,谢谢你夸奖,小的在这儿做面可有些日子了。”那老板回到了他的锅前,边煮着面边道。
“那老板可知,这阳春面,还有种说法。”沐宁道。
老板手上顿了一顿,呼吸都似变得急促了些:“您说来听听。”
“百鬼夜行,细绳索魂。”沐宁道。
“哐当”一声,老板的汤勺滑入锅中,瞳孔竟有些震颤。
“这么,老板当真不知道?”沐宁笑着。
只见那面摊老板的脸上,瞬间变成了一副与市井之气截然不同的神色:“清汤入口,莫问来路。”
沐宁低头,沾着被子里的水,在桌子上划了几下。随后,她站起身来,在桌子上丢了块铜币,对他道:“我们还会在见面的。”
老板连忙拎着块抹布走到她放才入座的桌边,趁着擦桌子的功夫去看桌上的字,那是个“肆”字。老板的呼吸变得沉重了些,如同久旱的田地突逢甘霖。
“公子!”他闯出来,喊住了沐宁。
沐宁回头道:“老板,钱给你放桌子上了。”
只见老板一脸正色,眼神中透着些凌厉:“天快黑了,切记,莫走夜路。”
沐宁抬头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城中的居民,其中有些人,瞳孔的颜色越来越淡,仿佛失了魂一般。在回头看了看那面摊老板,却还是一如往常的样子。
沐宁了然,道:“多谢提醒。”
言罢,一刻都不敢停留,快步往客栈赶去。
日头刚落,沐宁刚好掐着点迈进驿站,刚进去,却被人猛地拽了一下,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发现自己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
“你终于回来了,天黑若还不见你,我便要提着刀去监察寮抢人了。”明哲有些着急地道。
沐宁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快速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饮下:“跑死我了,外面几乎所有的百姓,都中了傀儡术。”
“嗯,我看到了。”明哲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群:“但好像,只有身边没有光的鸟妖会中招,躲在屋子里燃了油灯的,都还安然无恙。”
沐宁将气喘匀,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下面行走时竟有些规律的人们。
“而且,我发现,这些中了傀儡术的百姓,只会攻击外族人。”明哲叉着手,衣服看戏的表情。
沐宁却深深地皱着眉头:“这些人排列的顺序,怎么有些眼熟?”
明哲冷笑一声:“是阵法。”一低头,看到了她恍然的表情:“有人在拿整座城的人做试验品。”
“岂有此理。”沐宁的声音竟有些气愤,一抬腿竟是要跳窗的架势。
明哲手疾眼快地将她拉了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沐宁一时噎住,是啊,她要做什么呢?她做什么也扭转不了这么劣势的局面。
“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明哲一本正经地扶着她的肩膀:“要救他们的前提,是你自己要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