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名唤袁安,十五六的年纪,向来与袁公子长大,未曾有一日相离。
感情甚笃,手足相依。
此番见袁公子昏迷不醒,悲不能已,只把泪眼看向杨景鱼,恳切道:“不知上仙可有法子,救一救我家公子!”
杨景鱼道:“当不得上仙之称,我也不善药石之术,救不了你家公子。”
袁安心头失落,催促马夫加紧速度。
待至袁府,一众人哭天喊地将袁公子抢进府中,三五马车前后赶到,却是城里最好的医师都被请来。
袁安早已不知所踪,杨景鱼借住门房,含糊对付一夜。
待到翌日清晨,忽闻府外有丝竹吹打之声,人声鼎沸之象。
开门看去,却见仙鹤盘空戏祥云,瑞霭霓虹卷朱门。
前头是乐人舞女弄笙箫,后头是道官力士巍峨壮。
一片片天花乱坠,一道道瑞气蒸腾。
左右里皆挤满了人,杨景鱼只远远看到一杆旌旗高悬,上书几个大字,却是——“太仪观上德普世弘法大真人!”
心头一震,也不知是哪方神圣,正欲细看,却给门房秦大爷一巴掌扇到后头,听见大爷道:“年轻人,也不懂给老人家让让路!”
杨景鱼捂着肩膀,龇牙咧嘴,一路跟着秦大爷,倒也来了前头。
只见袁府老爷簪冠著玉,锦衣华袍,手上戴得是千年碧珍珠,腰间环得是紫玉金缕带,脚下踏得是吴山雪丝靴。
独立众前,领着乌泱泱一干人,恭敬出迎十里外。
另一头,却见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香烟袅袅雾蒙蒙,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柄佛尘忽然飞至半空,迎风暴涨,万缕千丝,似九天银河挂碧落,恰一泓秋水共天色。
明晃晃,亮灼灼,紫巍巍,竟化作一道天桥,引袁家老爷飞天,同大真人一块入府!
普罗大众皆看的目眩神移,不能自己,纷纷跪地者有,痛哭流涕者求。
虽已不见真人影,众却徘徊不肯归。
一道金光忽然从袁府中射出,化一场福泽,被十方众生。
杨景鱼接住一滴雨,剔透晶莹,触感软弹,有些像果冻,虽无大神通,却也能解疾去苦,得片刻安宁。
杨景鱼把这剂良药给了时常腿脚酸软的秦大爷,得一句夸赏,正要往袁府中去索了金银,却听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正是消失一夜的袁安。
此时他已无昨日的悲苦,喜气洋洋,领着杨景鱼往府中去。
杨景鱼问道:“袁公子可好了?”
袁安笑道:“晋真人本事通天,今早飞来一道灵符,不消时,我家公子就好了,胃口大开,饱餐一顿,又沉沉睡去了。”
杨景鱼道:“不知那太仪观离此多远,所在何处?晋真人既有如此本事,日后少不得去拜访一二。”
袁安道:“不远的,就在盛昌县外,落梅山上。原本只因山梅清隽,才有人去,如今住了晋真人,只怕是再无冷落日,唯有络绎客了。”
杨景鱼接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袁安笑道:“正是这个意思,杨相公文采果真是极好的。”
杨景鱼一笑置之,随着袁安往深处去。
这袁府极大,更曾有半是天晴半是雨的奇景。
杨景鱼走在其中,只觉复道回廊,处处玲珑精巧;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那重楼亭阁间,风翥鸾腾形缥缈;山石绿湖中,金花玉萼影浮沉。
淡烟流水,画屏幽幽。
挂灯胧明,轻寒漠漠。
杨景鱼随袁安走入一座偏厅,袁安告罪一声,去禀知老爷,自退去了。
四下里又走出两名侍女,俱都二八年华,黛眉杏目,姿容姣正,同杨景鱼问了好,细声慢语说了会话,晓得喜好口味后,方才酥手调羹,藕臂奉茶,把些点心吃食统统摆了上来。
金玉案上,梅子轻沾雪,麦花映日红,小蘋曾初见,更饮一杯无。
杨景鱼邀着二女同席共坐,二人皆不敢,佯怒故作,方才左右跪坐相伴。
但闻娥儿雪柳步钗摇,暗香浮动欲黄昏。
红豆酥糕入骨思,宛转心伤剥后蕉。
满盘珍馐何所顾?只道佳人在心头!
开藤酒,唱闺词,羞的那酡颜醉脸低头娇。
推杯盏,绾青丝,最是那低头温柔水清浅。
正自快活时,屋外传来袁安的喊声:
“杨相公,我家老爷请你一叙!”
慌得两小娘整衣束带匆匆躲避。
杨景鱼却懒回顾,同二小娘一一道别,又缠绵许久,才随着袁安往那锦盖华亭处去。
路上,袁安道:“敢教杨相公知道,府上刚来了位剑仙,衣白剑长,器宇轩昂,端的好本事。化成一道剑光从天上落地,说是来找线索,要去斩妖!”
杨景鱼一惊,问道:“可是斩哪儿的妖?”
袁安道:“这却没说,只不过晋真人也说,我家公子晴水湖落水之事,当是有精怪作祟,方才风大浪急,旁人难救。
故而我家老爷请了杨相公一块,想是同另两位仙人一起,商定除妖的事。”
杨景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打起了退堂鼓。
待到了水榭处,便见宝帘闲挂小银钩,素弦轻诉衷柔肠。
几盏琉璃灯挂,三五酥乾绡剪。
一张紫檀桌上,珍馐百味样样齐,人间可寻件件无,
饶是杨景鱼见惯了后世风浪,也有许多不知名目,何况此间世俗百姓人。
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都难言尽此时贫富之鸿沟。
杨景鱼心有所戚,感怀片刻,袁老爷已起身邀他入座。
杨景鱼微眯双眼,只觉珠光宝气刺痛双目,待过了片刻,方才恢复如常,却如何也看不清袁老爷的具体相貌,每每都为富贵所挡。
便只好随着袁老爷介绍,看向另外二人。
那白衣负剑的年轻男子十分好认,应是那袁安所说的新来剑仙。
据袁老爷介绍,乃是曾在仙宗学艺的高徒,名叫郑海生,有三寸心剑一柄,可步日月无影,穿金石无虞,片刻温酒,即斩千里之敌!
端的是剑威煌煌,杀力无匹,十方鬼荡,诸般妖斩,更不再话下!
杨景鱼不敢怠慢,连忙行礼。
那剑仙却十分傲慢,觑了一眼他身后剑,说道:“既也是用剑的,可是随的哪一家修的剑法?”
杨景鱼老实道:“山野散修,不曾随哪一家修过妙法。”
郑海生闻言,态度倒转圜不少,同杨景鱼抱一抱拳,算是见了礼。
袁老爷便又给杨景鱼介绍那太仪观上德普世弘法大真人,晋高先,晋真人。
说起这晋真人,也是大有来头的。
年纪不大,自幼跟随高德大能在那洞天福地修行,每日里餐霞饮露,画符炼丹,上下求索,参引日月。
修的自是奥妙道法,使的当是正道神通。
虽不像郑海生一剑万法,杀力无匹,却也妙法生莲,手段莫测。
丢一张符,生可济万民水火,消灾破妄;死可退魑魅魍魉,焚妖灭邪。
使一个阵,进可转天地阴阳,沧海桑田;退可保风调雨顺,邪魔不生!
直唬得杨景鱼两股战战,心头懊恼:如何敢托大晚来?
幸而这晋真人脾气甚好,妙趣风声,杨景鱼也不必央紫清宝剑再救一回。
各叙完毕,众归落座。
酒酣耳热,其乐融融。
实是袁老爷门儿清,美酒佳肴,香泉暖玉,熏风软塌,一条龙全给安排明白了。
众人约定三日后于潞河畔除妖。
杨景鱼莫敢享受,背了千金银票,匆匆先走了。
待到了晚照桥下,那舟子果在。
一尾孤舟,半点深烛,同那画舫后庭的热闹截然无关。
杨景鱼啪得一下拿出半沓银票,笑道:“舟公,如何?”
舟子瞪大眼,颤巍巍道:“这如何使得?”
杨景鱼笑道:“舟公如何忘了?苟富贵,勿相忘!我辈又岂是蓬蒿人?区区千金罢了,便是散尽,亦还复来。舟公莫要客气,拿去给乡里修桥铺路,开学修祠,造福方圆,善莫大焉!”
舟子欢喜不尽,又觉如梦。
杨景鱼烤一尾鱼,摆上从袁府里拿来的酥饼点心,又从葫芦里倒出些袁府佳酿。
月影微微,疏影横斜。
杨景鱼与舟公小酒对酌,虽无丝竹靡靡,玉磬声声,却倍感轻松。
日薄从甘春至晚,霜深应怯晚来寒。
舟子忽醒,念及公子身贵,当再盖些短被。
起身取被,转目四顾,
却还哪里有杨景鱼的身影?
寒禽凄切,月没云间。
是梦么?
桌上空空荡荡,哪里有酒与食?
不是梦吧?
不然为什么我的胸口鼓鼓囊囊,多了这许多银票?
舟子复睡而眠。
人间似梦入飞花。
哪晓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