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凌诺伊的警告极有水平,周围将士饶是将其当做一句笑谈,可李成茂早已没了之前絮絮叨叨的样子。尽管骄阳依旧热烈,他也乖乖的在马上沉默着前行…
所幸,县府是个清凉之地,坐北朝南,通风甚好。两人刚刚迈进大门,脸上就被前方高高翘起的檀香木制屋檐,给打上了阴影,头顶烈日的压迫顿时消散了许多。阵阵穿堂风吹过,伴随着某种树木的清香,瞬间带走了众人的暑气。李成茂不禁多嗅了两口,也找到了芬芳的来处。
凌诺伊刚迈进县府大门便注意到了,后院那亭亭如盖的一颗香楠木。谈不上参天,但是也远比南汉常见灌木植被要高出许多,远看就如伞一般茂密的翠绿将县府所环抱。树干散发的天然清香,馥郁却不腻人,这少见的品种让凌诺伊很是怀疑其来历。
“人没多高,这县府倒是修得巍峨气派。”李成茂现在只敢将怨念撒在南汉人头上,看着这很是“突兀”的县府,鄙夷的嘀咕着。
矮壮的陈端锐进去简单的通报之后,便领两人走进了府上坐定。李成茂终于摆脱马上的颠簸,感受着屁股上传来石凳的沁凉,一种莫名的不安却油然而生。
明明早已通报多时,却依然不见县丞的身影。李成茂一时有些气不过,即便自己现在对外不是以皇子的身份,可就单论大唐而来的使臣,尔等小众南国理应待为上宾才适。他们无非是觉着自己这边无一兵一卒,也没成箱的金银财宝,便诚心不待见自己。
而造成这样困窘境地的,也是自己现在惹不起的主。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凌诺伊则刚好利用这个时间闭目,养精蓄锐着,似乎等待着什么大事的发生。
时过半晌,县丞姗姗来迟。入眼处便是青衣纁裳,趾高气昂。明明衣着圆领官袍,并没有绣上任何纹章的八品芝麻官,却硬是在一国皇子与国师面前架出了南汉一品大员的姿态。
虽说是客座于厅堂之上,但县丞大人那比周围清凉环境,更加冰凉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待客的意思。
“吏胥!天气何等闷热,竟不将凉茶清果准备妥当?!”一声从喉咙中破出的嘈杂,打破原本清静的大雅之堂。招呼没有,呵斥倒先行。紧接着是与其刀削的下巴一样咄咄逼人的尖锐眼神,不在目光所及处的李成茂,竟也感受到了其中包含的阴险。
吏胥听罢,虽不明白大人为临时变卦,但也只好领命执行。
县丞站在厅堂的风口,宽大的官衣在他黑瘦的身体上飘动,仿佛一根枯瘦的桅杆上面耷拉着秀美的锦旗。倾斜的乌沙官帽下,是个面布七十岁月痕迹的危险老人。
之所以危险,是因为李成茂觉得:七十古来稀,愈老愈精。七十多岁的老人,岂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怕是自己稍稍在言语上露出蛛丝马迹,都能被他捕捉得到。同时,上百名甲士在县府中伫立待命,仍未散去,这让任何脱逃和反抗,都变成了天方夜谭。
所幸,自己身边,也恰好有一个老妖精。
思索间,吏胥很快便将几杯凉茶和一大盘新鲜水果准备上来。李成茂看着盘上隐隐飘散着的清凉白气,顿时有些藏不住眼中的渴望。虽说厅中荫凉,但自从午时经历一阵惊险后,还不曾有过饮水来补充流淌掉的汗液。
单凭准备水果这一点,就足够让李成茂,对这危险老头的态度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县丞伸出骨节突显的手,从盘中拿出一杯凉茶,眯起眼品了一口,舒服的呼了口气,说道:“拿出去,给将士们解解暑!”
吏胥倒是机灵,一瞬间便领悟到大人的用意,故意走着靠向两位使节,然后一溜烟的到厅外发放水果去了。
李成茂眼睁睁看着水灵灵的果盘从眼前划过,垂涎欲滴,但也反应过来这糟老头本来就没有招待两人的想法,恼羞成怒,正欲拍案而起,宝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取这县丞的项上人头。
却发现一根手指顶在了自己的后背,顿时袭来阵阵凉意,让他心神一宁。纵使上一秒有着万丈的怒火,此刻也全都随着呼吸而消失殆尽。
“这狗道,有如此好的招法为何不早点拿来使用?”李成茂在心里嘀咕道。
凌诺伊则隐秘的收回手指,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台上两位演戏的丑角,倒也不恼。
县丞见两人不为所动,虽冷哼一声,却暗自惊讶。
“贵客远道而来,前往我大汉意欲何为啊?”县丞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明知故问道。
“为和亲而来,我国三皇子年方正茂,英姿不凡,识得百家经藏,又精骑射武艺…”凌诺伊如实回答道。
精于骑射,李成茂很满意凌诺伊最后的那句夸奖,可这位阴险老头可不曾这么想。
“啪!”一声惊堂木响打断了凌诺伊慢条斯理的话,持久的回荡在厅堂之中。厅外休憩的百位甲士一齐围了上来,局势瞬间凝固了起来。
“简直一派胡言!”县丞毫不留情面的朝着,应是与他年龄层次相近的老道长吼着,显得异常的强势。李成茂不明白眼前这糟老头为何突然暴怒起来。
县丞像是吃定两人的样子,手背在身后,慢步从案桌后踱到厅中央,以审案时的口吻说道:“我问你们,既是和亲,为何二位官道不走,非得途径民坟所在?!”
“这是其一。其二,既是和亲,为何只区区两人前来,贵国的使节呢?彩礼呢?新唐乃是泱泱大国,总不会连这一点礼节都准备不周吧。”
“老夫一生不敢论博览群书,但至少知书知礼。曾闻云长单刀赴会,可不曾闻有人两手空空前来和亲啊。”干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后,县丞的语气愈发变得冰冷。
“最后!”县丞转悠了一圈后回到案几,赶瘦的手拿起惊堂木,坚决的拍在了岸上,预示着**的来临。
“你们二人在荒郊野地里与歹人刀兵相见,敌众你寡。要不是附近居民前来报案,本县哪能派人火速救援?要是再晚一小会儿,恐怕二位都已经成了刀下怨鬼了。我大汉近几年治理得当,官道上已不再有任何鸡鸣狗盗之徒,二位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走阴气极甚的坟土之地,本县就有理由怀疑你们的动机了!”
县丞很满意两人沉默不语的反应,语气渐渐温和下来,换成一种宽容大度的语气说道:“到底是和亲,还是为了什么不正当的目的,本县在这里一概不究了。你们的马匹,本县也已经命人喂食完毕。所以,二位,请原路返回吧。”话音刚落,门外的百名甲士即刻让开了一条道,尽头是明媚的骄阳,请的意思也不言而喻了。
李成茂憋得涨红了脸,作为一国之皇子,他何时这么窝囊过?就因没有了和亲部队、金银财宝这些体面的身外之物,竟能被尔等小官如此教训,甚至是诬陷诽谤,这辈子恐怕就这一次了。
他想过起身反抗,但是从遭遇九龙潭之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天衣无缝的理由去对付这个危险的老头子了。他眼神迷茫的看着身旁的道士,一路上来,有惊无险,多亏于这老道的通天本事。
此刻,他正期待着素衣白裳的老道再次显灵一把。凭之三寸不烂巧舌,说得这方寸之地内的一兵一卒诚惶诚恐,那极为嚣张的小小县丞闻言丧胆,或许才能一解之前的憋屈。
然而,这白袍老头别说张开嘴巴说话了,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快没有了,明摆了一副没法解释的默认姿态。
李成茂有些咬牙切齿,这狗道没有金刚钻,却揽了这么大个瓷器活。这下好了,屁股的温度还没将石凳捂热乎呢,就要打道回府了,自己逃离皇宫的计划可能也遥遥无期了。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敌众我寡,自己既没有上千甲士,也无任何绿林好汉,纵使心中有怨言三千,也不敢吐露一字一眼。
于是,他只得站起身来,也不管这狗道,一个人就朝厅外迈动了脚步。
“且慢!”县丞浑浊的声音再次让李成茂感到不适。
“何事,大人?”凌诺伊终于再一次开口。
“咳…本县也是俗人,不久便将致仕。希望能在此之前为朝廷再立一功,再升一职,老夫也可造福子孙、安享晚年不是嘛。”县丞反而带有点讨好的语气说道。
“贫道年事已高,思绪混乱,精神糊涂,尚且不能明白大人何意,请明示。”李成茂愕然的看着语气如此谦卑的凌诺伊,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傲气的老头子吗?
“很简单,只需两位在这白纸黑字上画押即可。我们大汉一向严惩为非作歹之人,今天两位若是能替本县证明,那就是发扬我大汉惩恶扬善的正义之风,促两国之又好进程啊!”县丞煽动鼓舞的说道,就等着两人留下指印。
凌诺伊暗笑,等了半天,这狗县终于显出此举的真实目的了。
李成茂接过主记拟好的证明书,刚准备蘸红按印,就给凌诺伊扯走了。
白袍道士看也没看这白纸上写得什么颠倒是非的话语,扬手“嘶啦”一声,当着县丞的面将其撕碎,扔在了地上。
县丞面色瞬间转青,没想到在这顺理成章的形势上,这老道士竟会出现态度反转,到嘴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于是一手抄起眼前竹筒中的木签,50大板就要赏赐给这老头。
“啪!”
不是木签落地的声音,而是凌诺伊以头抢地之声。
在众人惊异下朗声道:“外臣凌诺伊叩见汉国大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