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安静的听完,面对着如此忧国忧民,心系黎民百姓的一位凌姓道士,心中的算盘也几近码完。于是,在县丞那惊异的目光之下,赞许的鼓起掌来。
“先生真乃非凡之人,大汉若是有先生这样的人物,何愁天下不能一统,江山不能稳固呢?方才那些失礼之话,也不过是朕在试探着新唐,是否真的配得上北方霸主这个头衔,还望先生莫怪。”肤白貌臃的皇帝有着与绝大多数南国人截然不同的精致面容,瘦下来甚至可得出齐昌王绝色甲天下的原因,但是李成茂却对他说出的话百般不爽。
像是察觉到扫在自己脸上的不满与憎恶一般,皇帝一改招拢的语气,面向那个“邢成茂”有些推脱的说道:“贵使臣翻山越岭来我大汉,途径蛮荒,想必历经不少险阻,而我大汉与近唐本就是一衣带水的兄弟之邦。朕更应尽地主之谊,用这方圆百里的山水人间来招待二位,以表和亲同盟之心。”
“只是,嫁哪一位公主至归国,还需等朕思量后再决断。二位使臣就先随众甲士们歇脚于馆驿等候吧。”皇帝温和的语气换来的却是众甲士兵们整装待发的姿态,陈端锐更是腰佩重剑,昂首迈进厅堂,走向了来自新唐的二人,意味早已不言而喻了。
戏剧的开展总是惊人的相似,但李成茂绝不愿再让历史重演。
坚硬厚重的铠甲披在矮小敦实的陈端锐身上,结实健壮的肌肉是他昂首的仪仗。虽然低矮的海拔让他在李成茂面前如同一块秤砣,可高贵的大汉校尉身份却自然而然的抬高了他的骄傲。
陈端锐面朝皇帝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对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李成茂,面色不屑且轻蔑。
然而,直到察觉径直朝自己脸上扑来的阵阵火热鼻息时,陈端锐才后觉:本以为会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新唐兵卒,非但如此,反而用两个通着气的鼻孔招待自己。时不时那滚烫的热气就招呼在了面颊之上。
这还没完。
“陛下,外臣‘邢成茂’请准贵国婵娉公主配于我大唐!”声音坚定而干脆,傲骨如凌诺伊都为之一动。
就在这一刹那,李成茂作为江湖之人该有的霸气暴露无遗。当着周遭上百号众甲士兵的面,将飞溅的唾液肆意的喷洒在他们上级的脸上。
“岂有此理!你可知婵娉公主乃是……”还没等陈端锐发怒,案几就再一次被骤然拍响,年老的县丞激动的拔高了他一向低沉的音调,粗哑的音色被挤压得尖细,偌大的厅堂之上都是他拉扯的噪音。
事关“婵娉”,老县丞赶紧扭头看向一旁的皇帝,然而却与圣上那错愕的目光相遇。
“陛下…”老县丞欲言又止,似否定也似提醒。可他毕竟也算是老而精的人,察觉到皇帝目光中的意味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缓慢的躬身回归平静和不语。
他也同样的老而精,哪能看不出来圣上的招拢之心?自己可以不计前嫌,甚至相敬如宾。可这仅限于那个白袍的老道人身上。现如今,就连小小的兵卒都敢在公堂上造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岂能不知?”凌诺伊缓缓的走向正前方的案几,也与那黑侍缩小着距离。该有的陈设都已经铺垫完毕,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公主婵娉,乃是当朝皇太后的掌上明珠,皇后陛下更是视若珍宝。最重要的是,婵娉公主还是齐昌王殿下的胞妹。”直白的声音毫无避讳的响起,夹带着些许真相穿透在庭上那股诡异的气氛中。比声音更加震撼的是凌诺伊的眼神,目光所及之处,深邃犀利,仿佛洞悉一切。使得皇帝和老县丞不由的为之心头一颤,脸色瞬间凝固了起来。
在皇帝身后寸步不离,那个巍峨如山的男子,漆黑的面容上略过一道忧伤。相传,其昆仑奴一族,随着盛唐的灭亡而一并消失在世间。可他眼里不断流露出的悲哀,却分明是他活着的最好印证。
“当然,再具体一点,婵娉更是您的孙辈血亲啊,老国舅大人!”刚才的一切又好似道士的有口无心,转眼间便目光涣散,朝着老县丞竟唠起了家常。
清风拂过,宽大的衣袍飘然而升,县丞腰间那与服饰身份不符的珊瑚象牙佩,通透散发着高贵的微光。
打一开始,凌诺伊就没认为面前阴冷异常的老头是这区区小镇的县丞。一个人再怎么伪装隐藏,他所吃食的五谷杂粮、接触的三教九流、经历的森罗万象,都对他自身气质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即便这老头再怎么精瘦,穿着再怎么朴素,说话再怎么恭敬,可骨子里面这份王侯将相独属的傲气,却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
皇帝似乎比李成茂更愿意接受白袍道士的料事如神,看向凌诺伊的眼神里又多了些许贪婪与阴险。古有曹操斩杨修,刘备杀张裕。自己确实欣赏眼下可能是“天虚”的道长,可若是他知道了太多,反而成为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先生的敏锐,朕认为可举世无双。和亲之事,朕已允诺。只是,想回宫和公主商量一番。还望客卿多盘亘数日,待到公主意愿下达,而后便可启程。”皇帝耐着性子说道。对于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道人,他是既放不得也杀不得。
事不过三,凌诺伊该了解的事情也都了然于心了,这一次也就没有拒绝。
“谢陛下,老臣静候陛下佳音。”看见凌诺伊终于低下了头颅,服从自己的命令之后,皇帝暗自松了一口气。倘若再次遭到道士的拒绝,那么就算自己下不来台也无计可施。
凌诺伊行完最后一礼便与李成茂离开了厅堂,步伐飘然的穿过甲士丛,留给陈端锐两道洒脱的背影。仿佛自始至终,这场舞台剧里就没有出现过车骑校尉这名演员。
“你这狗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将军的?!你偷见太子齐昌王到底为何?太子惨死坟场又是为何?吾等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夕阳褪尽光辉,渐行渐远。分别时候多离愁,就连落日,也一改当午毒辣刺人的火热,用着余温烧红穹顶堆积的云彩,为这副名为离散的画卷渲染起黯然的空气。一抹橙红在空中晕开,静静的挥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不似内陆新唐,南国临海,漂洋过海而来的和风夹带着远洋的水分与盐分,拂过丝丝凉意,一解午时酷暑,舒适蔓延全身。
晚风吹起凌诺伊鬓间的悠长白发,轻抚着脸上道道岁月的痕迹。驻足于朱窗前,静下心便能感受到海浪拍岸所带来的阵阵触动,这便是山河间最美的宫商角徵羽。
然而凌诺伊心中的触动却与这自然所呈现出来的美截然相反。耳边李将军嘈杂的声音更是让他有些心不在焉,眼中透露的明暗交杂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懂。
凌诺伊默不作声的从衣袍中捻出两张纸符,接着走向门扉,一左一右将泛黄的褶皱纸符贴在了门上。双手在胸前结印,嘴中开始念念有词。霎时,纸符在轻微的抖动下褪色,随即化成粉状颗粒堵塞住两扇之间的缝隙。
“怎么啦?闹鬼了?!”李成茂“腾”的从床上跳了起来,经历过上午墓地的丧尸之后,他极为害怕这神神叨叨的凌诺伊又做出什么诡异的事情来。
“你侧耳过来一听便知。”凌诺伊终于开口道。
求生的本能使得李成茂不愿意接近那扇被动了手脚的门,但是好奇的欲望又驱使他慢慢移动了身体。
“你们两个在这里看好了,盯防着点窗户,有什么交谈尽量也给我记录下来,我先去找些吃食。”一个官兵强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遥远却字句清楚。
“隔墙有耳,且时辰未到,恕贫道不能将天机向殿下泄露。”凌诺伊恢复到国师的口吻说道,“不过现在你可以正常说话了,他们是听不清楚的。”
“这外面有多少人?”李成茂问道。
“少则三两个,多则上百。”
“上百人也不怕啊!你不是能召唤那些来自地狱深渊的尸骸吗?不是可以做亡灵统帅吗?怎么不早在被抓走之前使用呢?”李成茂的情绪愈发激动,就如同这轮愈发皎洁光亮的明月。
“贫道从来就没有这本事,那具尸骸,不过是活人假扮的罢了。”凌诺伊站在窗边,享受着来自夕阳与朔月的交相辉映,毫不在意的说道。
“怎么可能?他身上的秽物,眼中的恐怖,喉里的骇人,这都不是简单的化妆能够做到的!”闭上眼睛仍历历在目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紊乱的气息使得声音变得异常颤抖。
“贫道只需略施小计,便能让殿下也尝试一下。”
“不不不,不用了。”不管是真是假,让自己的脸上爬满蠕虫这个是他怎么也做不到的。
“凌国师,本皇子问你,你此次出行,到底是为何?”凌诺伊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蓄谋已久一般。而自己却是莫名摆上这张乌云笼罩棋盘的棋子,所发生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为的当然是一统华夏,兴复盛唐。贫道和殿下那日接皇命从东宫府上出发,星夜兼程,无敢耽误一分一毫……”
海风拂过朱红色的木窗,带来异国的清香,穿过花白发梢,最终萦绕在三皇子担惊受怕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