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弗不解,但还是跟着江茉引走。
江茉引低声嘱咐,语气沉重,
“你…”
“你往后还是离二姐远一些吧。”
江茉引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若弗,我们往后可能还惹麻烦,她恐怕是不想和我们一样惹到麻烦的。”
江茉引握紧了江若弗提花灯的那只手,
“有了什么事情,我们两个人扛着就算了,就别说她在其中的事情了。”
江若弗本来她没打算再多牵扯江兰潜,如果祸事来了,她一个人担着总比三个人一起担着的好,也是未曾对江茉引的话提出异议。
今天晚上笑了一晚上的江茉引突然就面色沉重,她却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但江茉引的语气里就是透着不悦。
还有点沮丧。
江抱荷身后跟着叶倩,在府里慢慢地逛着,逛着逛着就遇见了江若弗和江茉引。
灯火通明处骤然遇见,三人烛光映面,相对无言。
江茉引试探着打了一个招呼,
“四妹?”
她虽然不喜欢江抱荷,但是江抱荷之前差点被奸污,又被关起来饿了几天,直到今天才解除在主院的禁足,已经很惨了。
她没必要落井下石。
本以为江抱荷会像以前一样倨傲地不回答,却没想到江抱荷居然平静地应了一声,
“三姐。”
江抱荷看着江茉引,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江茉引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前除非是在不得不叫江茉引三姐的场合中,江抱荷是不会叫她三姐的。
江抱荷甚至还看了一眼江若弗,主动道,
“七妹。”
虽然语气很平淡。面上也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
可是她却少了以前的飞扬跋扈,主动对这些结仇的姐妹问好。
但是也并不是乖巧怜人,而是死气沉沉。
江若弗静静地与之对视。
江抱荷也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个人平静的眼神交流之中,却涌动着无数的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江若弗将自己手中的提灯递出去,
“花朝节安乐。”
她的眸光在夜色中隐匿,轻声缓缓唤道,
“四姐。”
江抱荷顺从地伸手接过那提灯,低着头看那灯,
“多谢。”
她看着那月遂提灯,神色幽幽,火光鬼魅,
“明日我就要回学堂了,听说七妹去了我那个班,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话,七妹大可来问我。”
江若弗淡淡道,
“多谢四姐。”
江若弗和江茉引相携着走回去。
江抱荷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盏制作粗糙的月遂提灯,突然狠狠的将那提灯上的纸撕开,那一朵盛大的月遂花被撕得支离破碎。
叶倩跟着捡起那纸,纸却跟着那风跑。
“四小姐,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江抱荷看着那盏已经破碎了的提灯,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哽咽起来。
她蹲下来,也不顾自己精致的衣料,任由裙摆拖地弄得脏污。
她紧紧地握住了那提灯的灯柄。
夜色里,只有叶倩拿着撕碎的的花灯纸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周遭一片死寂。
江抱荷压抑着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叶倩将她扶起,江抱荷才慢慢地走回主院。
江抱荷看见那屋子里幽幽暗暗的烛光,窗子上的慢慢动摇的物事影子都显得那样的令人窒息,逼仄可怖。
她站定了脚步,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决堤。
她推开叶倩跑出了主院。
叶倩站在原地,看着那纱窗上的影子动了。
翌日,江若弗和江茉引一辆马车同行。
而江兰潜则与江抱荷凑到了一起,一路无言,甚至没有眼神对视。
到了书院,江抱荷马上自己提着书箱跳下来,面无表情地往书院里走。
江茉引和江若弗则是说说笑笑地走向自己讲室。
小玉提着书箱道,
“三小姐,昨日您买回来的那栗子糕可好吃了。”
江茉引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箱子,骄傲道,
“那可不是嘛,那可是我吃了好多家糕点店才选出来的翘楚。”
江茉引从书箱拿出一袋栗子糕,
“左右我今日上昼吃不了,小玉拿着吧。”
“下昼我还可以让鱼汤去买。”
鱼汤是江茉引的侍女,因为皮肤白白的,被江茉引赐名鱼汤。
算是一个极其贴切的名字。
江茉引对小玉也很是关照,皆因她见江若弗对小玉也不像奴仆更像朋友。
江茉引便也对小玉比自家鱼汤还要和煦一点。
小玉受宠若惊。
江若弗点点头,她才敢接过,
“多谢三小姐。”
江若弗和江茉引各入学堂。
江若弗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穿了朴素一些的暗色衣裳,发饰也只有一根银簪子。
她提着书箱进屋里,恰逢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外面的人都跑着冲进学堂里,雨声人声交杂喧哗十分。
都急着跑入屋檐下。
如烟的细雨蒙蒙,众人擦拭着打湿的头发和衣裙,
“怎么突然下雨了?”
“这雨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糟糕,今天还有骑射课呢,估计是上不了了吧。”
“我好不容易等了十天才等来骑射课,当真是倒霉,又不能上了。”
“那不就又得在讲室里听学了。”
“我可不想闻人先生再代课了。”
众人不悦地抱怨着。
江若弗提着书箱入室,屋子里都是被雨沾湿头发衣裳的学子,众人都顾着擦干自己身上,没有如平时一般,一来就坐下来温习书本。
闻人先生拿着一卷书进门,众人依旧在忙着理好跑乱的头发和衣裙。
外面的乌云笼罩着,阴沉沉地压下来,整片苍穹都是阴翳着的,屋檐上的雨滴坠下,连成一串串珠帘,将学堂与外面隔绝,雨声不绝于耳,泠泠响似珠玉散。
讲室里手忙脚乱,嘈杂十分。
江若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了书来看,只是低着头,细长洁白的指尖翻过书页,少女轮廓静谧,与周遭嘈杂似乎是两个世界。
闻人先生见众人已经慢慢安静下来,他把书放在讲台上,
“今日会有一个新同窗来玄班。”
“这位同窗来得虽晚,却不是可以轻视的,学识也不差于天班的学生。来玄班完全是为了是先适应。”
“待这位同窗来了,若有任何不懂的事情问你们,我希望你们能主动帮助新同窗。”
众人虽然竖起了耳朵听,但并没有多重视。
新同窗来的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这段日子来了这么多新人,全都插在他们玄班了,岂不知玄班大都是女子,再这么塞下去,玄班只怕阴盛阳衰,男女又是分开两边坐,再难排好位置。
如今中途再来一个姑娘,怕是不好融入,又会闹出些幺蛾子来。
闻人先生向外点点头。
外面有一个人抬步入内。
众人看向门口。
那阴蒙蒙的天色中,一个穿着绛色衣裳的少年从风雨中来。
他墨发玉面,头发只束一半,以白玉冠束起,一双桃花眸潋滟,在雨中如雨滴润泽人心,像极了窗外门外那飞扬的冰凉雨丝,猝不及防的冲进人视线中,深邃的眸子见人温柔,如饮桃花酿一般。
引得众人的视线不由得在他身上凝滞。
温清岑长腿一迈跨过门槛,那衣袍随风微动。
阴沉的天色,灰暗的苍穹似乎是为了这一刻衬托他的温润无双。
明明是偏青涩的面容,可他身量颀长,眉目俊逸挺拔,中和了这一份青涩,少年的阳刚之气极有力地冲击着人的视觉。
众人不由得齐齐气息一凝。
悄无声息地看着那个正抬步入内的人。
雨声不绝,江若弗依旧低着头,翻过一页书,反复记着书上的内容,没有抬头去看所谓的新同窗。
在灰暗的雨色之中,她的皮肤看起来愈发雪白如凝脂,像是能反射着烛光一样的明亮,长长的睫毛浓密纤长,如孔雀翎一般微微翘起来,而她垂眸落卷,侧脸温和静谧。
发上没有多余装饰,只有一根毫不起眼的银簪子,堪堪将满头青丝满挽起来,穿梭在如烟如纱的青丝里,如微雪落深色山涧。
一只手压着不时被风吹起的书页,另一只手翻书。
温清岑带着浅笑站定在讲台上,他声音清朗,
“见过各位同窗。”
只是第一句话,下面就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温清岑却毫不在意,已然是习惯了周围有这种议论声,他依旧温声道,
“在下温清岑,来自长安温氏,颇觉与江家有缘,故而从青云书院来此,但愿不负此行。”
众人看见温清岑,已然是震惊不已。
温清岑。
左冯翎的嫡子。
然而这并不是他身份最独特的地方。
他的身份中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是首富温家的下一任家主。
虽然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但是温家究竟掌握了大昭多少财富,至今仍旧是个迷团。
因为不清楚底细,所以才不可知是否富可敌国。
但温家无疑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家族,不仅仅有钱财,也有权力。
是皇商,亦是城中三辅。
之前在江氏学堂,出身最好不过是天班的陆蔚漳,少府之子。
但也仅此一人。
这般身份的人,若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一定都在青云书院。
陆蔚漳是因为陆家和江家交好,所以陆家的长辈干脆直接将他托付给江家,让陆蔚漳从青云书院退学来江氏。
但就算是这样,陆蔚漳也已经够让江氏学堂众人吃惊了了。
却没想到,从青云书院来这里的,竟然还会有温清岑!
就不说温清岑本身的身份,只说书院。
那可是青云书院!
是非三公九卿,皇室贵族不能进的青云书院。
每年进去的人都由奉常大人亲自划名册,要给太后娘娘过目才能进去,现如今竟然有人从青云书院退学来此!
被众人盯着的温清岑只是温和地笑,一双桃花眸炯炯有神,
“希望江氏学堂能让清岑学到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某一个方向,慢慢变得温柔,
“在这里,看见别的地方看不见的人。”
他的话如明烛一样,慢慢延伸点亮,一点点穿越众人,他明亮如烛的目光落在江若弗身上,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一丝偏移。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江若弗低着头,没有抬眸,而温清岑的目光就这样落在她身上,风将长发吹起,发尾翻卷着如花盏。
似乎是感知到周围人的视线,她半阖的眸子缓缓抬起,一点点聚集了光亮,看向讲台上那个眸中温柔似水看着她的人。
她骤然对上满腔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温柔。
江若弗看着他,他亦是看着江若弗,满眼都是她。
只是简单的一个对视,
满室静寂,
满室惊动。
她的素色罗裳在两人对视间被风围绕着缱绻地泛起涟漪,素衣软纱如旧梦入眼,让人止不住地心颤。
一双水眸里的情绪不明,却是定定地看着温清岑,未曾移开。
细长的眼睛微眯,少女静寂出尘的容颜清冷惑人,只是眯着眼,眼睛就像是花瓣的形状,弯弯勾勾,不自觉地有几分媚意,被沉沉浮浮的天色偏爱怜惜,在沉寂阴翳中,她的肤色白得欺霜赛雪,毫无瑕疵,眸子更深邃,繁茂的青丝大大方方随意挽起,她眉宇间从容更拨动人心。
微黄的书页飞快地被风吹着翻页。
温清岑看见自己思之若狂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他心如离弦之箭,恨不得冲上前去揽她入怀。
她不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他有多想见到她。
时时刻刻都在想。
日日夜夜都在想。
提亲那日的画面不断地被回想,在脑海里盘旋。
她微提着冰蓝色的千褶流仙裙一步步走向他的那段斑驳树影、艳阳细碎的台阶。
风华绝代,清艳动人。
一步步都走在人心上,
到现在脑海中依旧清晰可见。
而此刻再见他的意中人,她却并不如上次相见时那样如寻常世家小姐一样打扮。
她故意收敛,把美貌遮掩起了些,穿着寻常官家小姐根本不会穿的素得有些灰扑扑的衣裳。
不说话,亦不招摇。
只是一身素色棉罗裳坐在藤叶窗边,长发被一支长长的素银簪子挽起来,随意得像是起床后随意挽之,无端就给人一种莫名的亲昵,那发髻的梳法简单,只是看一眼,都像是能看见她梳妆时的模样一般。
碎发落在江若弗脸边,墨黑的长发衬得玉面冷白,如冰如烟,如隔着云端看她,叫人好像眼里隔了一层朦胧。
纵使是不见点缀,不施脂粉,她依旧能让人在人群之中一样就看见她。
可是她不刻意打扮,却愈发让人想一直看下去,原来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并不作伪。
世间真有人倾城至此,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远。
温清岑想上前,抚着她的面去看清楚她的一寸一毫,看清楚那张令他相思成疾的容貌。
众人看着江若弗抬头和温清岑对视。
温清岑眸中含情,满室二三十人,他眸中却只有她。
江若弗坦坦荡荡,眸中却意味不明,叫周围的人都看不明白她眸中真正的情绪。
叫人忍不住去猜测她的态度。
不知她眸中是与温清岑一般的深邃含情,还是无动于衷。
众人脑海里不自觉回荡起温清岑刚刚说的那句话,
在这里,他能看见别的地方都看不见的人。
这个他想看见却在别的地方看不见的人,是…江若弗?
只是短短对视,满室心惊至无言。
人人都看着二人,而二人任满室惊动,只是对视。
闻人先生也万万没想到温清岑会这样说,直到顺着温清岑的视线看见了江若弗。
闻人先生忽然就懂了,探究的眼神在温清岑和江若弗二人之间打转。
摸着自己的胡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这个年纪,倒也是该有的了。
倒是一看就看中了他玄班最漂亮的姑娘。
闻人先生见满室窃窃私语,他咳嗽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
“清岑先选个位置坐下吧。”
温清岑恭敬地向闻人先生颔首浅笑,而后拿起书箱毫不犹豫就走向了江若弗,众人屏息凝神,眼睁睁看着他直直走向那个隔着一道帘子,离江若弗最近的座位。
竹帘仅仅遮住半身,稀稀疏疏的缝隙中可见江若弗身影,温清岑看得见她衣裳上的微小压裙珠子,看得见她长发越过手臂,长长垂下,像是青烟幕一样随风微动。
众人见温清岑看着江若弗,眸光柔和,盛满温柔与笑意。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所想。
或是惊讶、或是艳羡,
或是嫉恨得咬紧了牙,愤愤不已。
温清岑努力地压抑住自己,才能阻止自己伸手去撩起那帘子看她。
男女学生之间,隔着一道竹帘子,整个讲室皆是如此,却只有温清岑,觉得这竹帘子生得这样粗鄙丑陋,想要将之揭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温清岑走向了江若弗旁边的位置。
温清岑从青云书院退学,竟然只是为了来找江家这个不入流的庶女。
满眸欢喜,毫不掩饰。
众人看着温清岑的一举一动,就算再不相信也已经心下清楚,温清岑就是冲着江若弗来的。
言语可能会骗人,但眼睛不会。
爱意不从口中流露的时候,都自眸中泄露。
温清岑的喜欢,太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