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津又来了,在黑色的夜里,这次是一个人。醉醺醺的。
李问津喜欢喝酒,李安平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喝醉过,李安平也是知道的。
李问津酒量很好,好的离谱。
他可以在酒缸的酒里泡上三天三夜,酒缸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酒是整个京城里面最烈的。但是他爬出来的时候,还可以用皇帝最喜欢的夜光杯,再喝上几杯西域的葡萄美酒。
但是今天,他喝醉了,醉得很离谱。
因为他正在劝那颗槐树喝酒。
男人不喝酒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喝酒的理由可能只有两个,那就是伤心与开心。喝醉的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加地伤心。开心的男人喝酒,只会微醺。伤心透顶的男人才会喝得烂醉。
伤心了,男人才会喝酒,要用酒来浇心中的块垒。伤心透顶了了,男人才会喝醉,因为酒已经没有办法浇灭伤心了,只能用醉来消磨掉了。
酒,原本是水,但滑入喉咙之后,在胸中变成了冰冷的火,将伤心点燃了。这伤心与酒愈燃愈烈,直把人的心烧得满是伤痕。
此时,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醉。大醉。酩酊大醉。
哪怕醉倒在街边,任白雪覆盖。也要去醉。哪怕明日醒来之后,头痛欲裂,躺在垃圾堆上。也要去醉。
李问津喝得不多,但是他已经醉了。曾经喝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醉的李问津,现在他只喝了几杯,就醉了。
不是美酒佳酿,只是普通的酒。
现在,他醉倒在了李安平的面前。
李安平现在能做的只是把李问津拖到床上,让他像一个酒鬼一样在床上呼呼大睡。
当他靠近时,李问津睁开了眼,平静地说道:“是李安定。”然后整个身子软软地靠在地上,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样,双目紧闭。他睡了过去。
李问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李安平懂了。
是李安定。
真的?李安平在想。
等天亮吧。或许李问津只是喝醉了。这只是他醉中的胡言乱语而已。
是吗?李安平又想。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月光好像是被冷浸湿了一样,尽管是明亮的白,可是却让人无比地冷。森森的冷意随着月光,照进了李安平的心里。他无比地冷,冷到了骨子里。这种冷,他只体会过一次。
那一次,他是一个人,呆在小院中。因为镇北王的到来。小院里满满的,都是冰冷的刀和凛冽的甲。母亲在屋子里,和镇北王交谈。而李安平站在院子里,在温和的阳光下,被一股刺骨的寒冷,浸着。
那时,他只有一个人,他被人孤独着。他感觉很冷。
现在,他不只一个人。他依旧感觉很冷,甚至更冷了。
那一种冷,是绝对的孤独的冷,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冷。
人与非人的区别究竟是不是所谓的权势?李安平在想。
李问津来的时候,拿了一个酒葫芦,很精致。里面装的是酒。现在李问津躺在床上打着呼噜,而酒葫芦则被李安平紧紧地握着。
夜,深了。李问津应该在睡了,重山道人和小侍女也应该睡了。
只剩下李安平自己一个,在这个近乎无情的白月下喝酒。
天,快亮了。而李安平依旧在喝酒。
酒,快喝光了。他没有醉,也依旧那么地伤心。他在想,在思考,也同样在伤心,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喝醉的。
权势,究竟是多么的可爱?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为之疯狂?
月色,在朦胧的醉眼中,更加地飘渺了。
李安平看到小侍女在月色中走了过来,他突然发现小侍女很漂亮。
皎洁的月色,映着小侍女,好像是为她裹着一层薄薄的月光的纱。月,使她的皮肤更加地细腻,更加地白皙。她变成一尊活着的白玉神像。这尊神像在黑色的夜里闪着慈悲的光,而她的嘴角带着慈悲的笑。恍惚间,像是一个不染红尘的仙女。
她现在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傻傻的经常犯错的小侍女了。
但李安平只觉得她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了。那是一个高贵而冷傲的神女。这漂亮是让人疏离的。
一瞬之间,笑,从她的嘴角悄悄地溜走了。她又变成了那个平日里傻傻的、经常做错事的小侍女。
李安平在昏昏之间,睡着了,但是他没有醉,依旧是那么的伤心。好多人都变了,连小侍女也一样。好像他还是活在过去,活在那个深深的朱红色的王府大门内,和同龄人做着意气之争。那时只在乎成败。你认输了,便也是结束了。
没有现在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他们都变了,而我没有。李安平在想,然后在月光中,他睡沉了。他最后看到的是小侍女,站在白色月光里的小侍女。
槐花站在李安平的面前,将手中的被子轻轻地放在李安平的身上。然后,坐下来,紧挨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的雪和雪下的京城,她在发呆。
最近,小侍女很喜欢发呆,李安平没有注意到过。
即便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意的,因为这是一件小事。对于其他人来讲,无论是谁,小侍女的发呆都是一件小事。但是对于小侍女而言,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她知道了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事,在她发呆的时候。
小侍女在发呆,双眼睁着,目光游离,而左手拿着一节木棍,在地面上划动着。
冬天的土很硬,像一块青石一样的硬。
但是一节的木棍好像变成了极好的狼毫笔,青石一样硬的地面好像变成了极好的宣纸,小侍女的左手轻轻地舞动着。笔下,哦,不,是棍下,渐渐有一朵美丽而纯洁的白莲在悄悄地绽放。
在棍下,这朵白莲慢慢地,从花苞,从待放,变成了一朵白色的皎洁,明丽可人。
白色的花瓣是由月光凝成的,每一片都在静静地闪着令人着迷的白。小侍女左手拿着木棍,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她不知道这发生的一切。
这朵白莲在微微的月光中轻轻的摆动,渐渐的,白莲的周围有了几粒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这是月光!
天上的月光被地上的白莲吸引着,越积越多。先是几个点点的米粒大小的亮点,在白莲的附近飘荡,然后渐渐地聚起了一团薄薄的白色的雾气,最后凝成了一道光。雾气翻涌,成了一道烟柱,最终凝实。白色越来越深,成了一道光柱。
光柱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将小侍女的脸映成了雪一样的冰冷的白。
小侍女,看着白色的光柱,张大着嘴。她终于从发呆中,回到了现实。
这是什么?她想。她已经完全地不记得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此时,这光柱动了,小院中的月光为之一黯。
白色的莲花聚拢着白色的月光,熠熠生辉。然后喷涌出一道白色的光柱,直直地涌向小侍女。
她紧紧地闭着双眼,然而这道白色的光柱却像是一道微风,拂过小侍女的脸颊,然后全部地没入她的身体。小侍女被月光包围着,像是一颗明亮的星,发着柔和的光。而且白莲摇曳地更快了,这月光聚拢地也更快了。
在小院子之中,一场月光的暴风来临了。
白莲疯狂地摇曳,仿佛是在风中狂舞。皎洁的月华更加地浓郁了,已经可以凝聚成点滴的液体。
这个小院的,这个京城的,所有的月光都涌向了那一朵白莲。不过,这光亮似乎被局限在了这个小院中。院子外的京城无人察觉。
渐渐地。
白莲的光芒黯淡了,光柱也越来越细,最终消散成了点点的白光。
然后小侍女倒在了李安平的身边。
不久。
小侍女突然睁开了眼,嘴角带着笑,她又变成了一个凌然于九天之上的神女,步步生辉。
然后她走向了小院的另一间房子,那是重山道人住的地方。
小侍女又回到了李安平的身旁,倒在了李安平的身旁。
一切又再次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在月光不可及之处,默默地等待着。在权谋者的眼里,黑是温顺的猫咪,在被权谋者谋算的人的眼里,黑则是一只嗜血的野兽。
黑,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生物。
在它的陪伴下,高贵者可能不再高贵,卑贱者可能变得高贵。
黑,真的是可爱的、令人着迷的黑。
但,这一切与这个小院子无关。至少在这一次黑里,任何的卑劣都与这个小院无关。
小侍女躺在李安平的身边,还时不时地扯一扯被子。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