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来,陈文惠的病情时好时坏,感冒也阴晴不定。最后,她吵着说,再也不要呆在医院里了,她讨厌灰白的墙,她要回家。
王雅格猜,大概是害怕陈文惠又变成野猫扑上去咬他们,她的家人才答应带她回家。医生也不做过多挽留,医院里的床位本来就紧张,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最大的仁慈便是满足其愿望。
恰好是周六,陈文惠就要启程了,王雅格一大清早搭乘公车前往陈文惠租住的房子,赶着再见她一面。
王雅格不确定此次见面后,是否还能再见到陈文惠。她的口袋依旧总是空空如也,总是企盼着发工资的日子,可工资一发下来,交了房租水电,再还上信用卡的欠款,剩下的钱仅够她和王琛瑞省吃俭用才足以勉强支撑到下一次发工资的日子。假如回一趟老家的话,估计得借上一笔数额不少的钱,而且还很难借得到,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谁都不敢指望她还上钱,自然不会冒险将钱借给她。要好的亲朋好友又都同样处于手头并不宽裕的状态,还是不开口比较妥当,免得增加他们的负担。要不指望陈文惠下一次再来广州……当然不行,难道还让她做第三次手术吗?太折腾人了。
王雅格识趣地走到公车后门的位置,靠在角落里。即使车上有空座位,她也不打算坐下来。
空余的座位很快被几位时髦老太占据。她们用粤语叽叽喳喳聊着她们才懂的趣事,语速飞快,声音铿锵有力。王雅格判断,这是一群晨练完准备去喝早茶的广州本地人。这些人有房有钱,有广州户口,有追求有品位,她们是广州的主人。
到纪念堂站时,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拖着一辆购物车。车上很拥挤,购物车很重,女人见无法挪到车厢中后部,只好吃力地尽量将它靠到边上,留出一点点位置。她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向司机打探经过的站点。
时髦老太们相互挤眉弄眼,其中一位老太太按捺不住,冲那女人说:“靓女,麻烦把你的车拉到后面呀,不要阻碍别人出入啦!”
女人完全充耳不闻。
“喂!喂!靓女!”老太太又喊了几声,那女人才恍然回过神,依旧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啊?什么事?”
“我说麻烦把你的车拉到后面,不要阻到别人出入。”老太太并不打算换成普通话跟那个女人讲话,硬邦邦的声音此刻显得更加刻薄。
女人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糊,她大概还搞不清楚,到底她碍到老太太什么地方了,就算马上就要下车,也只需要往后走,根本不用经过她这边,老太太到底闹啥意见呢?
女人懒得搭话,低头不语。
老太太并不放过她,声音又加大几个分贝,重复了刚才的话,又补上一句:“唉!现在的人哪,老把公共场所当自己的家,都没点公德心。”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扫向女人。
“阿姨,谢谢你提醒。可是你没看到吗?我东西那么重,人又那么多,根本就没办法过去,难道我非把别人弄伤不可吗?等一下有人下车,我自然就会往后面走的了,拜托别太心急了行不行?”女人突然换了一口流利的粤语,将老太太说得目瞪口呆。关键是她跟老太太较量的是粤语,并没有狂飙情绪,所有的目光立即从她身上移向老太太。
老太太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咽下心里的话。
王雅格禁不住想偷笑,她不露声色地将视线转移到车窗外。
有些本地老太总是喜欢发挥主人翁精神,总是摆出一副良好市民的姿态,到处充当辅导员。
初到广州时,王雅格也曾被高贵的老太太训斥,那种贵族姿态至今令她啼笑皆非。遇到这种老太太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必须不卑不亢,用高出一个八度的尊贵姿态碾压回去,否则就只有等着被目光的乱箭击毙。
她也想摆出一副广州主人的样子,也想时时狂飙粤语,可她骨子里清楚自己不是,因此连粤语也懒得讲。而且,王雅格越来越觉得,她只是这个世界的看客,在老家也好,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也罢,她都只是无根的浮萍。过去,她以为只是距离隔开了她跟高易惟,如今才明白,是观念将他们分隔在两个世界。高易惟即使将她抱得再紧,也不曾打开他的世界那扇门,恭迎王雅格进入。如同广州待她一般,虽然拥抱了她,却无法打开那扇昂贵的大门。无法占有一席之位,她最终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客罢了。
陈文惠租住的出租屋就在医院附近,穿过马路拐进小巷后必须走到尽头,而且还需要再拐上几道弯。
王雅格向小巷深处走去。
一片粉色的叶子卧在路边,她蹲下来捡起它,宽大的黑风衣帽子几乎将她的脸蛋全部罩住,影响了她的视线,她顾不上这些,小心翼翼弹去叶子的灰尘。它看起来很特别,很少有叶子能被秋风染成这种漂亮的颜色,她简直爱不释手。
两双男人的脚快速从她眼睛的余光掠过。
其中一个说:“她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另一个附和着:“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春节呢!”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对话时有时无,含混不清。
王雅格将粉色树叶轻轻放入口袋,站了起来,突然意识到此刻带着旅行的心态极其不合时宜,不由得奔跑起来。
等一下!那两个人讲的是潮汕话!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刚才是刘荣腾和高易惟的声音,他们在谈论陈文惠。
王雅格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不是的!不要总是这样,既然会把别人的后脑勺看成他的后脑勺,也会将别人的声音听成他的声音,不要痴心妄想,我们没有可能再见了。再说,这一片住宅区早已成为病患家属的租住地,四处穿行的行人们一抓就是一大把病患家属或朋友,谈论这种话题很正常。
王雅格不敢回头寻找那两个声音的主人,她确定结果一定令自己大失所望,而且还会因为这种神经质加深自责。就算真的是他们,她不是更应该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对吗?难道还等着高易惟呵斥她不成?
左拐,右拐,左拐,再爬了几级台阶,她来到一栋破旧的小楼前。
上了二楼,王雅格敲了敲202室的门。
门打开了,陈文惠坐在餐桌边吃早餐。
“快进来!”陈文婷热情地招呼王雅格进屋。
吴庆的妈妈,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用嗔怪的笑意迎接王雅格,“这么难找的地方还跑过来,真是有心了。刚才你们两个男同学也过来了,刚走不久呢,你没碰到吗?”
王雅格愣了一秒,旋即敦促自己回答老人家的问话,“哦,没有呀!这地方还好找,不难。”
陈文惠放下碗,慢慢站了起来,向王雅格走去。老人家赶紧冲过去,扶着陈文惠,让她慢点。
“没事。”陈文惠缓缓地绕开她的手。
这些细节尽收王雅格眼底。她曾在陈文惠面前大赞吴庆妈妈的好,一个农村妇女跟着儿子到大城市伺候儿媳妇,一日三餐餐餐不漏,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坚持这么久已是不容易,何况出租屋的环境还很差,屋子里通风不好,光线昏暗,呆久了,怕会憋出问题来,可她一个老人家,依旧笑颜相对,光想一想都该知足地偷笑了。可王雅格也明白,陈文惠对吴庆的一家,都已失望透顶。谁能相信,眼前这位老实巴交的老人家,在陈文惠口中竟是一个爱赌的老太太,并且为了赌钱出尽奇招,撒谎都不带眨眼。当然,若非作为陈文惠的好闺蜜,绝对拿不到这些高级机密。
陈文惠在王雅格对面坐了下来。她们默默注视着彼此,面带微笑。
王雅格牵起陈文惠的手,“昨晚在这里睡的吗?”
“不是的,早上很早过来的,反正也睡不着。阿庆和我大姐夫去办出院手续了。”陈文惠欲言又止,想了想,深呼一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看见你最开心了!”
“昨晚又没睡好啦?那今天坐车回去能坚持吗?”王雅格咧嘴一笑,关切地看着陈文惠,心中却翻江倒海。
刚才明明就是高易惟他们,她竟然错过了。可是,不那样错过又能如何呢?王雅格很想瘫坐在沙发上,却更加用力挺直腰板。
“不怕,在车上可以睡觉的。”陈文惠对自身的问题并不感兴趣,突然话锋一转,说:“易惟他妈妈在这边住院,心脏又痛了。”
王雅格默默看着她。
“我看,他老妈八成是被那个女人气病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果然很不道德。”陈文惠忘了该担心自己的身体,倒替王雅格和高易惟遥遥无期的爱情归宿担忧,可她又庆幸王雅格不至于像她那样糊涂,至少还活得鲜活靓丽,这叫她万般艳羡。
王雅格依旧保持沉默。
她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彼此说,可又显得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分别的时刻已经迫在眉梢,她们竟不懂得如何抓住这不可多得的时机。
很快,陈文惠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医院门口,上了面包车。
面包车徐徐前行,渐渐淹没在车流中。
王雅格挥别的手仍旧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她并不急着走,既不害怕会遇到高易惟,也不期待这种偶遇。她只相信高易惟最后那句话,他说永远没办法。他们永远不会再见,连偶遇都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那世上的事,还有什么值得心中泛起波澜的呢?恐怕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