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闭,那月色下的璧人缓缓睁开了双眸。
孟子吟生怕他看到自己,匆忙收回自己那看得有些入迷的眼神,把自己的裙摆也赶紧往竹林后面掖了掖。
叶琛平时就戴着斗笠,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这么唐突地偷看了他的真容,该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孟子吟虽然一向故作老成,但也不过十六七岁少女,还是小女孩的心性,此时她心里暗叫不好。
记得叶琛是会些功夫的,要不然也不会随身佩剑,还帮自己打晕了押送的牢头。
她有些紧张地大气不敢出,这十来步的距离,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应该能感受到气息的吧?
“孟姑娘,这月色皎皎,竹影悠悠,你可是循声而来?”
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涓涓细流流过夜色的缝隙。
孟子吟尴尬到有些手足无措,这大半夜不睡觉,跑到竹林里来偷窥美男,这传出去可怎么是好?
她尽量屏住呼吸把自己缩成瘦瘦一条,站在两株笔直的竹子中间,一动不动,硬是装作没有听见。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站得比较稳当的姿势,想要再抬眼去瞧那边那人是否发现自己,却猝不及防的和那双眼睛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叶琛那张俊脸正看着她,以一种略微压迫、审视的眼神逼近她,她后背贴在竹子上,愣愣地瞧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叶琛。
她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左眼并无寻常,而右眼则沾染着几分幽蓝的光芒,在这阴晴不定的夜色中,配合上他的五官,竟带着几分妖异之美。
“叶……叶公子”
孟子吟轻轻喊他。
离得这么近,让她浑身有些不太舒服。
“你的眼睛……”
还没待孟子吟说完,叶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眼间已将握在手中的斗笠三两下地重新戴好了,长长的白纱后面,是看不清的表情和难以揣测的内心。
“吓着你了,抱歉。”
语声淡淡的,听不出太大的起伏。
叶琛在前面走着,孟子吟怯生生地跟在身后,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的顽童。
孟子吟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戴着斗笠了,这样一双异瞳在中原众人中,实在显得太过特别。
“我母亲是于阗人,她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所以我生来瞳色便和常人不同。”
叶琛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月光和竹影在他今晚的一袭白衣上轻轻晃动。
孟子吟听他开口说起了往事,知道刚才的冒犯并没有令他不悦,于是放心大胆地快走几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
这样的瞳色很美,孟子吟正想回应,但转念想到叶琛常年戴着斗笠,应该正是因为这份不同,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
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还好叶琛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母亲来到叶家,就已经是饱受争议,祖父母都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却用域外女子独有的热情,在叶家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叶琛抿着嘴,微微笑了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位有些一双淡蓝色眼睛的西域女子,母亲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最美好的存在。
走在旁边的叶琛似乎歇下了戒备,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孟子吟向来善解人意,直到这时,她的心情才随着平和起来。
她俏皮地看向叶琛,带着几分询问,叶琛显然也感觉到了,关于母亲他甚少向人提及,然而此情此景他却由衷地想要多倾吐几句。
“我记得她喜欢穿一件火红的西域长裙,到叶家后院的一小块空地上,挽着袖子和裙摆,然后种葡萄。”
“种葡萄?”
“没错,种葡萄。母亲有时候会叫我去帮忙,年幼的我其实什么也干不了,就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她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地里,把葡萄种子撒下去,给它们浇水、施肥,后来葡萄爬藤,她还求了父亲来帮她搭架子……”
“再后来,葡萄成熟了,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摘了来尝,我在旁边吃着母亲的劳动成果,正津津有味之时,却听到旁边她轻微地叹息声。”
说到这,叶琛也叹了口气。
“夫人是觉得葡萄不够甜吗?”
孟子吟皱了皱眉头。
“嗯嗯,不错。母亲长在于阗,那里戈壁连绵,有着不同于中原的独特气候,生长出的瓜果总是分外清甜,母亲说,这南国的果品看上去润泽饱满,但是论清甜,是怎么都比不过于阗的。”
“我那时不懂,一个劲儿的和母亲说,这个很甜很甜,是我吃过最甜的葡萄了,母亲对着我甜甜地笑着。然而自打那儿以后,她生病了,长病不起……”
孟子吟几分忧心地看着他,原来这个人的孤独竟与自己如此相似。那埙声里的语言,她果然没有听错。
“后来呢?”她轻轻问,怕扰了月色。
叶琛没有回答她的话,却伸出手,向他们的东北角指了指,在层层竹林的掩映中,似乎有一座矮矮的坟塚。
“我八岁那年,母亲终于油尽灯枯,离开了。”
叶琛手指的地方,便是叶琛母亲的坟塚。
让孟子吟奇怪的是,宗族大家中的亲眷死后,照理说都应该入家族墓园,怎么会独独把女主人的墓修在竹林中?
叶琛似是看出她眼底的疑惑,接着道:
“祖父母坚决不同意我母亲入叶家陵园,说只不过是买回来的胡姬,并且也从来没有扶正,不过是个妾室。”
“父亲最后也没再坚持,便把母亲葬在了原本种葡萄的那块儿空地上。”
“毕竟后来他又有了几房姬妾,我也明白,母亲在他的生命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后来我长大了,就把葡萄园改种了竹林。”
两个人停留在小径上,望着不远处的坟丘,孟子吟鞠起手,恭敬地向那边拜了一拜。
叶琛微微有些诧异,孟子吟却在礼毕之后,微微冲他笑了笑。
那毫无杂质的笑颜窜入他的眼中,就像七年前他看到这个小姑娘时那般惊艳,他不由地浑身一凛。
“竹林才更适合生长在南国,而葡萄也有自己喜爱哦哦土壤,我想夫人一定已经去往自己梦寐以求的故乡了。”
她把双手在胸前合十,说出那样虔诚美好的祝愿。
叶琛默默听着,没错,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心里只有一个祈愿,就是希望母亲香魂归故园,不要再受流离之苦。
他们面对面站着,竹林中的风声飒飒而过,吹起了两个人的衣袍,一个明黄如月,一个素白若霜。
********************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东厢房里的时候,孟子吟悠悠转醒过来。
这一晚自竹林和叶琛分开之后,她回到屋里,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此刻困意尚浓,她看向子怜,果不其然,这家伙还睡的正酣。
起来略微梳洗一番,便开始收拾行囊,来叶府之前她一身囚衣,脏乱不堪。
而到这里之后,她们姐妹俩得到了座上宾的待遇,叶琛除了送她衣物以外,甚至还送了她一把防身的小匕首。
那把匕首精巧异常,刀鞘之上虽然没有太多刻意的花纹,但是镶着一颗红色的宝石,非常好看。
孟子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这匕首的美貌所吸引,最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礼物。
此刻,她把匕首拿到窗前看了看,阳光映照在红宝石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直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看了片刻后,她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了包裹里,然后挽了一个死结。
她坐在桌子旁开始发呆,想等子怜睡醒,他们姐妹就去跟叶琛告别。
桌上放着前日洗好的水果,里面有一串葡萄,她慢慢揪下来扔进了自己嘴里,陷入了沉思。
理智上,孟子吟一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然而心底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以一种任性的声音提醒她:别走了,这里就是你的栖身之地。
“栖息之地吗?”
“我以什么身份赖在叶家呢?”
孟子吟从小独来独往,孤独惯了,她没有要倚靠谁的那种意识,有的时候,竟觉得天大地大,唯有自己是可以倚靠的,别人都靠不住。
尽管明明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昨晚竹林那般堪称梦幻的邂逅,已经轻轻动摇着她十七岁的芳心。
尽管如此,她还是会想到,叶琛那碰过异性就会浑身痛痒的奇疾。
昨夜从竹林小径出来,她突然像是有些释怀,过于开心着小跑起来。
不小心被路边的树枝一拌,本来不妨事的,但是安然行于旁边的叶琛却下意识地拦了她一下。
孟子吟回身去看他的时候,叶琛便又像上次火场见到的那样,身形微微颤动,她知道,定是那奇疾有犯了。
孟子吟在旁边很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想要伸手去扶,但情况恐怕会更糟。
纵使已经看出这应该是多年前被下入身体里的蛊虫所致,但是那时那刻,她竟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也许,离得远些,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吧。
想到这里,她淡定地拿过桌上的笔墨纸砚,用舌尖润开毛笔,沾了沾墨水,在展开的信笺上轻巧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