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只听得见调羹碰撞餐具的声音。
能让宋亦城亲自带她去公司见面的人,如果不是宋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萧芷兰了。
而宋陶显然不会没有和她联络,就到宋亦城的公司找她。这个故人是谁,可想而知。
沈暮歌愤怒大于紧张,心里快要喷出一团火来,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那个躲在幕后的蛇蝎女人,让仇人今时今日的面容,牢记在心上。
白望舒几次欲言又止,想对宋亦城说些什么,但见他安静得可怕,眼皮都不抬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出声的机会。
晴姨没想到,在新东家的第一顿饭,竟这么尴尬,有些局促地问道:“是早餐不合口味吗?觉得哪里不好要提出来啊,我可以改的。”
另外两位都是惜字如金的主,这样的气氛下就更不会接话。沈暮歌比较随和,忙说道:“没有没有,很好吃。”
“那看午餐回来吃吗?在家里吃的话,我好提前做准备,看你们喜欢吃什么?”
这个问题就叫沈暮歌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谁知道眼下这顿是不是就是最后的早餐了,哪儿能预测下顿还有没有饭吃呢。
“回来。”宋亦城吞下最后一口粥,起身快步上楼,又丢下一句:“做点肉吧。有些人,只吃肉。”
宋亦城说的这个人,想来只能是自己。毕竟以白望舒的身材,绝对不可能是个无肉不欢的人。
沈暮歌不禁宽慰自己,看宋亦城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今天这条小命,还是有些希望能留住的。
她也紧接着站了起来,说:“我吃完了,我去换衣服。”
白望舒眼见她居然还有一丝笑容,很是不解,向来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从五岁起接二连三的变故,每一次都足以摧毁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沈暮歌一次次地死而复生,没有苦中作乐的天赋,是万万办不到的。
尽管她也有时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就从傲娇做作的脾气,变成了今天这样略带逗逼的属性。但有这种乐观精神,在非人的生存环境中,还是聊胜于无的。
坐在向市中心飞驰而去的汽车上,一直在副驾驶座位上深思的白望舒终究没忍住,侧过来问宋亦城:“我觉得,还是把之前请的安保人员调到公司,安全一点。”
宋亦城看着窗外,没有回头:“不用。”
“如果……”
“没有如果。”宋亦城打断她。“要走大路,以前那些习惯都要改掉。这也不是硬拼的时候,还会引人起疑。”
白望舒如临大敌,沈暮歌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这些天把爸爸的事翻来覆去梳理了无数遍。
爸爸的死萧芷兰是主谋,宋亦城是被胁迫的,本来她有一万个欺骗自己原谅他的理由。但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然发展成为帮凶,而且毫无迷途知返的意思,让她难以为他六年前的过错自圆其说。
他眼下看起来力保自己,首先也是为了自保,但也不排除会有对沈重内疚、对旧情执着的缘故,起码在萧芷兰看来是这样的。
要达到这个目的,他面对萧芷兰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应该比林绮陌结束了自己还要难做。
对此,沈暮歌谈不上谅解,但也不自觉地要替两人一起考虑。毕竟,如果连好好活下去都不能办到,再缜密宏伟的计划,也一无用处。
心里这样纠结紧张地盘算着,宋亦城开口道:“等会无论发生任何事,只要我叫你走,你就跟我走,听见没有?”
沈暮歌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可以保护自己,不劳您大驾了。”
他难得地没有再和她理论下去。车停在CBD一座新落成的高层写字楼面前,白望舒替他们开了车门,宋亦城下车的时候捂了一下肋下的位置,眉头拧在了一起。
这个行为落在沈暮歌眼里,感觉心中又有点发软,却听他对白望舒说:“如果今天有人不配合,就打晕带走。”
沈暮歌顿时郁闷,只差没在背后踢他一脚。
设想了无数种和萧芷兰会面的情景。比如,萧芷兰会像电视里常演的那样,当着她的面,张着血盆大口巫婆笑;又或者一走进某个房间大门,她就被麻袋套头打翻在地;或者更戏剧化一点,直接就安排好了杀手在屋内等着,她一露头就被打成马蜂窝。
走在宋亦城公司的走廊上却感觉周遭十分平常,和自己在纽约实习待过的写字楼也没什么两样。身边路过的人都是拿着文件形色匆匆的白领,看上去不像有任何特殊身份的样子。
“宋总,客人在1303会议室等您。”一个低眉顺目的助理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轻快地说。
宋亦城略微点了下头,沈暮歌慢吞吞地拖在后面,煞有介事地思考着等下大战之后可能的逃生路线,探头探脑的样子被他逮了个正着,抓住她的手往前一拽:“别磨蹭。”
她被他巨大的拖曳力拉进了会议室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情景大出所料,让她呆若木鸡。
背对着大门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沉浸于高楼外的景色,被阳光环绕着,自带一圈温柔迷人的光晕。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又深又圆的酒窝,“暮歌……”
沈暮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着几日不见更帅几分的楚离,她毫无重逢的喜悦。
看他的状态,之前受的外伤应该已经差不多好了,神情眉眼没有异常。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的样子,定制的款式凸显了他过人的身高,剪短过的头发更显得干净年轻,她好像看得见他日后有一天站上T台的样子。
“楚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沈暮歌面有愠色,往后退了一步,愤怒地回头望向宋亦城。
宋亦城耸耸肩:“是你的这位知己好友,直接打给我说要见你。他姨妈是谁你也知道,我不能替你拒绝。”
“我来上班。”楚离没有跟着她恼怒,笑得格外温柔。“我也说过,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如果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原谅你。这句话仍然有效。”沈暮歌十分严肃,“我很好,我也不需要你保护。请你记着你答应了你妈妈的事情,也是答应了我的。”
“你这叫……很好?”楚离指指自己的脖子。沈暮歌不自觉也跟着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顿时发烫。
她脖子上有一个前几日宋亦城留下的吻痕,这些天她一直都用丝巾挡着。今天早上过于紧张,一时忘了处理,这火辣辣地暴露在楚离的眼里,无比刺眼。
“当然。”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大家还是小孩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能和他在一起,我梦寐以求,确实好得不得了。”
“梦寐以求?好到可以失忆,可以把所有事都一笔勾销吗?”
沈暮歌没有见过楚离生气的样子,这当下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我不希望你再打扰我的生活。这公司是宋亦城开的,我时常会来,你最好,也不要在这里上班。”
“你说得不太对。这间公司是我姨妈,请宋亦城帮她开的。我姨妈早就叫我接手公司,我想来的话,宋亦城也只是给我打工的。”楚离降了音调,目光变得肃杀,带了点凶狠。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无话可说。”沈暮歌敛眉冷对,没了招数。“宋亦城,送我回去吧。”
宋亦城先前吩咐白望舒的意思,就是如果沈暮歌和楚离难舍难分,不愿意离开,就强行把她带走,没想到沈暮歌并没有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找楚离叙旧,自然让他喜闻乐见。
“好。”宋亦城牵了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上笑得宠溺。“那就叫司机送你回去。晴姨的午饭应该也做好了。中午,要多吃一点。”
这一脸恩爱秀在宋亦城手里,倒是极为自然,毫无痕迹。沈暮歌也很配合,踮起脚来在他的面颊上,轻快地啄了下,“晚上早点回来,等你哦。”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楚离由憧憬到气愤,已经过渡到了平静,也不再多做挽留。沈暮歌快步走出门去,不敢再回头和他直视哪怕一眼。
屋里只剩了宋亦城和楚离,宋亦城将玻璃调到对外不可见,说:“楚少爷说要见面,我不敢怠慢。”
楚离一脸怒火:“你最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放了她?”
“楚少爷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还要靠近她?”
“萧家也好、楚家也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从十四岁到今天,我都秉持着这个原则,就是为了像今天这样,比你更有资格保护她。”
“我没有意见。只是恐怕,她不愿意。”宋亦城不卑不亢,表情平静。
“她想做什么,你一清二楚。你把她留在身边,你以为我姨妈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么?再说,你可以保护她吗?”
“我的女人,怎么保护,不需要你教。”
“Shit!”连楚离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被彻底地激怒了。他一个健步上前,一记左勾拳对宋亦城挥了过去,被宋亦城闪身躲过,一拳砸在了玻璃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拳落空,震得楚离手发抖。
“你把她当什么,你又把我表妹当什么了?”
从小到大,虽然他和林绮陌关系并不算亲密,但表妹是如何为了宋亦城神魂颠倒的,这在萧家上下都不算秘密。
“这是我的私事,就不劳少爷过问了。”宋亦城低了头,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前脚刚踏出门口,只听见背后的声音锋芒毕露:“既然楚离这个身份可以保护她,我就做回楚家的儿子。而你,我不会让你像小时候那样,再赢我一次。
凌晨时分,楚离独自坐在沈暮歌最爱的那家小龙虾店里,酩酊大醉。
十几年来克制而有规律的生活,温柔到任何棱角都可以被包容的性格,在遇到沈暮歌这样的难题时,通通都失效为零。
他的前半生,只有楚天南没有去世前的那几年,是平静而快乐的。父亲死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开心过。
他背负着父辈狼藉的名声和积累下的仇恨,见证了母亲因此遭受的全部痛苦,所以他内心从始到终都排斥“楚天南儿子”的身份。
脱离萧芷兰,远离自家的各系亲戚,不只是为了成全妈妈的遗愿,也是为了成全他自己的心愿。
十四岁后一别,留在小小少年心里的,全是青春懵懂的失意和遗憾。他希望再见到沈暮歌的时候,能够给她一段没有黑暗,简单纯净的关系,让自己不再遗憾。
但就是这一个支撑了他全部感情世界的愿望,却又一次因为晚了一步,再一次被宋亦城挡在了前面。
在和姨妈离开南临的前一天,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偷偷去找沈暮歌。在家属院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在后花园的葡萄架下看见她海藻般的长发,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去,却听见她说:
“你这个大笨蛋!他和我一样没有妈妈,那种难过,我懂,更别说他还救了我。所以我会对他好,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好。”
“从五岁起,我就只喜欢你,难道你都看不出来么?”
“那天你为什么不来医院接我,我等你等到雨都停了!我看到门口有伞,但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走路回家!”
她对面的那个人看不见面孔,他只能看见地上一个熟悉的、长身玉立的影子。
是他。南临城里和沈暮歌最般配的少年,刚直飒爽,光芒万丈。
而他楚离,不仅是杀人犯的儿子,他爸爸杀的那个人,还是她的妈妈。
他收回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感觉自己再一次无家可归了。
那句想说的话,年少如他再没有可能说出口。因为太过紧张,怕自己忘记,当时他写在了纸条上。一字一句,直到字迹泛黄,都每天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不去加拿大,留下来。让你以后天天都有巧克力吃。”
他最后一次掏出那张纸条,对着阳光,认真地又看了一遍。
“我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