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仔糕的到来,给这个怪异的临时居所增添了一抹暖色。
钵仔糕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是因为沈暮歌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个甜糯弹牙的小吃。后来随着城市化的推进,走街串巷的小摊减少了,这个外地传入南临的小吃也逐渐绝迹了。
初中时宋亦城好不容易在远离市中心的另一个区中学门口找到一家,沈暮歌想吃的时候,他便骑行二十几公里去为她买来。一次买一打,放在保温桶里温着,带回家的时候都还是热乎的。
这样毫无保留的美好,如今自是不可得的,但是钵仔糕这个名字却还是可以怀念的。
出于安全考虑,白望舒放弃了再物色新的佣人,只是每周亲自监工找钟点工来打扫一次房子。自己也有大半的时间住在楼下的客房里,为沈暮歌的安全可以说得上是殚精竭虑。但白天他们两人都去上班的时候,整栋房子里便只有小狗和她作伴。
据宋亦城描述,决定带钵仔糕回家纯属偶然。
他开车经过一家宠物店,钵仔糕和她的兄弟姐妹就趴在橱窗上呜呜地叫着、扒拉着,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钵仔糕是一只毛色雪白、毛量爆棚的超乖小狗,活泼好动的样子吸引了宋亦城,那双大眼睛更是让他过目难忘。
他想起来了那个六年前食言的约定,一时触动就折返回去,这才有了和钵仔糕的这段缘分。连性别也没有问,带回家来才知道,钵仔糕是个妹妹。
沈暮歌每天变着花样地给钵仔糕做吃的,没事可做时还会给它打扮,每天宋亦城回到家都能看到钵仔糕作为一只才三个月的狗,头上扎着各种小辫子,穿着不同样式的裙子,那种心情就跟下班回家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打扮成小公主一样。
等他们的关系因为钵仔糕而更缓和一些,偶尔他们也能借着遛狗的名义,一起到别墅周边去散散步。
宋亦城和沈暮歌是这个小区为数不多已经入住的住户,偌大的别墅区经常感觉只有他们两个人。坐拥日月光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地上一只短腿胖乎的小狗,追逐着两人的影子一步一回头。
这日又是日常遛狗,十月份以后海城有了秋意,沈暮歌裹紧风衣阻挡着寒意,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心中盘桓已久的话题。
“每天这样待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不如你让我跟你去公司,随便给我安排个职位,打发下时间,好不好?”
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没有腐蚀掉沈暮歌的意志,也没有腐蚀掉他的理性。
现实与情感间虽有时暧昧,却不会彻底混沌。
很多次她和宋亦城在房间里和钵仔糕一起玩闹,她都找借口赖到很晚,想趁他睡着了以后有机会去他书房里查看资料。
但自中秋以后,他再也没有给过她越界的机会,不管两人玩到再晚,他都会目送她回房。
有两次他们在放映室里看电影,沈暮歌暗藏小心机地开了起泡酒助兴,两人抱着钵仔糕对饮到很晚,醒来时沈暮歌还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钵仔糕也趴在床头仰着一张小脸看她。
在他身边一无所获,沈暮歌觉得应该另辟蹊径,从宋亦城手头那几家公司着手了。还有一件让她同样担心的事,自生日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楚离。
从宋亦城经常回到家和白望舒关在书房密谈到深夜来看,她推断楚离一定在公司搅弄了不少风雨,很可能也已经威胁到了宋亦城的地位。
她也想借着去宋亦城公司的机会,看看楚离到底已经身陷到了哪个地步,是不是已经触碰了法律的界限。
宋亦城向草坪中间抛过去一个玩具,钵仔糕风一般地撒开四蹄跑了过去,发出欢快的叫声。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最近招了很多人,没有合适你的职位,以后再说吧。”
她故作不经意地试探,碰上他不咸不淡的拒绝,双方都达成了某种绵里藏针的默契。
宋亦城对她的意图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他也深知,让沈暮歌像宠物般这样被豢养着,为了躲避上次车祸那样类似的危险就圈地为牢,终有到头的时候。
“不是接连开了好几家公司,都不缺人吗?我做什么职位都不要紧,我只是想,每天能看见你。”
类似这样的示好他近来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回都是她有求于他的时候。他虽不能当真,但也要做出有所触动的样子,温柔地回复她,“也许后面就有了,我让人力资源部那边,也再看看。”
谋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让她有个事可以度日,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倒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楚离的空降,让本来在国内大权在握,本可以说一不二的宋亦城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本就是楚离的替代品,是萧芷兰诱杀沈重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战利品。现在自己人愿意回到家族事业的中心,于公于私都让萧芷兰大喜过望。
现在楚离根基不深,声望和经验都还不如他,萧芷兰对她多少还有忌惮和依赖,但一旦楚离站稳了脚跟,留给他能和萧芷兰博弈的时间就不多了。
此时沈暮歌想再进一步,打入萧、楚两家公司的内部,不仅会让她再一次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她和自己的关系,也一定会对楚离形成莫大的刺激。这种刺激的催化作用,只会让楚离加快布局,将进攻的步伐无限加快。
他输不起,他不确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不能举重若轻地保全他们两人。
她好像并没有多不开心,冲他伸手,“手机给我。”
“干嘛?”
“我看看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的林小姐卿卿我我。”
“你又犯病了,今天没吃药?”
“我今天还没有给钵仔糕拍小视频啊!我出门时手机在充电,没有带。”
他乖乖交出手机,看着她一边逗着钵仔糕左右乱窜,一边笑嘻嘻地拿着手机拍摄。
原来肤浅的快乐,可以来得这么轻易。
清浅的月光下面,这一切氤氲得好像不是真的。让宋亦城也有那么一晌贪心,这一瞬可不可以是永恒?
“萧总这次让我来,除了想全面验收下这几个月公司初立的成果,还想和你谈谈整个明年的计划。”
今晚和这个楚成平的会面,算是最近最重要的事项之一了。
楚成平是楚天南远房的堂弟,按辈分楚离也要叫一声“叔叔”。楚天南死后,楚成平为首的大部分楚家的人都去了加拿大,现在看来全是萧家提前做好的安排。
经年经营,楚成平现在算是楚家上一辈最重要的话事人之一,也是萧芷兰在楚家最信赖的代表。
头先一番话,深意不言自明,萧、楚两家在内地的各项业务都蒸蒸日上,蛋糕越变越大,他要计算好,在利益上萧、楚两家间该怎么分;在权力上,宋亦城和楚离该怎么分。
宋亦城早有计划,还未开口,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服务生后面跟进来一个人,穿着驼色麂皮外套,笑靥如花,发容精致,不是沈暮歌是谁。
“先生,这位小姐说……是您的客人。”
“哎呀,你不早说要带我和长辈吃饭,我也好提前做做准备。”沈暮歌也不认生,从容不迫地在宋亦城身边坐了下来。
楚成平一脸的戒备,但还彬彬有礼,“这位……就是沈小姐吧,我听陌陌说起过。我姓楚,是楚离的堂叔。”
“沈暮歌”这个名字,居然传到这么老派的楚家上辈人那里了,可见她对自己这个所谓的“情敌”,很放在心上。
沈暮歌倒也不怵,莞尔一笑,“楚叔叔眼力真好。看起来我好像来得时间不巧,打扰二位谈事情了,您不介意吧?”
“没关系。”楚成平笑得只如普通长者,看不出情绪。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心照不宣,楚成平和宋亦城的对话戛然而止,席间谈论的都是些林绮陌和宋亦城日常生活里不着边际的小事。沈暮歌也不着急,听得津津有味的,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宋亦城借去卫生间的机会,走到外面拿出手机,看到查找iPhone定位一项是开启的。沈暮歌应该是偷听到了自己和白望舒在书房的对话,遛狗的时候趁他戒备松弛,偷偷开了这项功能,才循迹而来直捣他这顿饭的。
这人贼心不死,以后不能再被她故作天真的外表给欺骗了。他心中竟有了淡淡的懊悔之意,再回去的时候兴致也变得不高,预计要到凌晨的会面不到八点就结束了。
沈暮歌和楚成平倒似乎相谈甚欢,分别的时候楚成平的目光雾气重重,笑言道:“沈小姐一定是很好的红颜知己,哄得我这老头子,倒是很开心。以后有机会,亦城你要多带她出来呀。”
送走了楚成平,宋亦城笑意全无,沈暮歌跟在他后面上了车,默默地在黑暗里等着他发作。
“我还要回公司。先送你回去。”今晚她闹的这一出,他偏偏不提,像无事发生一般。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你先去公司吧。”她似乎这会又很体谅他,但还是让他觉得哪里不对。
“不行。”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发生,他再不敢让她独自出门了。白望舒最近杂务缠身走不开,只得由他本人出马,每逢她外出不管他在哪,忙什么,都要亲自接送。
“那你下车打车去公司,我自己开车回去。”
他不理她,反倒还把车速提了一个档位。
“你新车防弹的,再加上这是晚高峰的海城,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萧芷兰交给你的那些事,就算现在是紧要关头,她有意为难,也不会挑这样的时候。”
从楚成平在沈暮歌到来之前和他的聊天内容来判断,萧芷兰最近确实是有平稳过度的意思,宋亦城心里也认定了,从医院回来那件事,多半是林绮陌又抽风耍性子,但还是不放心罢了。
但和楚成平今晚没有谈到实质性的问题,他和萧芷兰会很难交差,手头有很多事,得等着他马上回去处理。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替她拉开车门,换到驾驶室的位置上,又从窗户里伸手出来帮她系好安全带。
“半小时内必须发短信给我,路上不要把任何车窗摇下来。”
“嗯嗯。我还要赶着回去遛钵仔糕呢。你去忙吧。”她今晚不请自入,搞砸了他的晚宴,此时出奇地配合,可能是因为心中也有点过意不去。
宋亦城思忖着,拦了路边的一辆空车,往城中心驶去。窗外万家灯火,流光溢彩,是他平时几乎不会留意的景色,光怪陆离却让他总是想起沈暮歌的脸。
回想起分别时沈暮歌和楚成平的神情,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路过一家宠物医院,门口笼子里摆着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狗,让他想起了钵仔糕。一个念头转瞬即逝,让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一直拉扯着自己的不安是什么。
钵仔糕感冒拉肚子,是他们一起送到宠物医院留院观察的,她却说她要赶着回去遛狗,分明是个托辞罢了。
她只是想支开他,让她可以自由活动。那她现在想去的是哪里,又约了什么人?
宋亦城掏出手机打给她,话筒那头的女声机械而冷漠:“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大脑空白了几秒,他按了另一个号码,白望舒很快就接了起来,“怎么这会打电话,和楚成平谈得不顺利?”
“你查一下楚成平住在哪个酒店。”
宋亦城的声音听上去不妙,让白望舒立刻紧张了起来。
“沈暮歌去找他了,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