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孙林独自一条船出睢阳去迎接钱俶,真正的原因不能为外人所道之。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钱俶一行没有从吴越国都城杭州出发,而是从明州,也就是后世的宁波出发,从海上行船。
此时钱俶一行刚从徐州出发,拐入了汴水。
此前从明州出海,然后从海上进入淮河,再转大运河,到了徐州又转汴水。
一路倒是将从南到北的水文地理都考察详尽了。
船队十余条船,都是尖底的近海海船,在内河也能行驶。
只是不能走小河,容易搁浅。
幸好这一路都是大河。
居中最大的一条船,有接近二十米长。
船上收了主帆,只用副帆乘风而上。
进入了汴水之后,这水便浑了不少。
一行人都在甲板上看着船劈开破浪。
桅杆上挂着锦旗,上面写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主钱”字样。
本来应该是吴越国王,或许是钱俶自觉应该低调,所以改了。
这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赵匡胤封的。
为首一人,约四十余岁,黑发黑须,除了眼袋大些,整个人看起来给外清逸儒雅,正是吴越国王钱俶。
钱俶身边站着宰相崔仁冀,跟长子钱惟浚。
夫人孙氏被海浪摇的头晕,几天没有恢复,此时正在船舱中休息。
“咱这船在内河也颇为爽利,今日应能到睢阳。”崔仁冀标准白面书生形象。
要是崔仁冀跟李煜两个人站一块,不认识他们的人铁定以为崔仁冀乃是诗词高手。
“是啊!除了不经风浪,什么都好。等到了睢阳,正好去瞻仰下张巡古迹。”
钱俶淡淡笑着。
崔仁冀面色一红,有些尴尬。
不知道钱俶是不是故意这样说,但多半还是有点这样的意思。
因为他崔仁冀乃是最坚定的亲宋派。
之前赵匡胤大军南下,令吴越出兵常州,朝中争论不定。
宰相沈虎子极力劝谏,联合南唐对抗宋国,甚至言辞激烈,如果江南作为吴越的屏障不维护,反而要去破坏,那么谁来守卫吴越。
而崔仁冀极力宣扬赵匡胤的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天下大势归宋已经很明显。
钱俶犹豫之下,只能将沈虎子逐出朝堂,去地方当刺史,而崔仁冀则成为宰相。
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后悔。
更多是担心。
这次携带妻儿一同赴开封,之前安排好了所有国事,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一路上心情都不太好。
幸好这新造海船还不错,让他们心中多了些宽慰。
这是一艘小船逆行而来,很快就与大船接镶。
小船上下来几人,穿着宋国士人的服饰。
其中为首的正是崔仁冀的儿子崔孝恭。
崔孝恭跟他父亲崔仁冀长相酷肖,只是没有胡须。
“让你们前去睢阳探听消息,怎么样了?皇子赵德昭可曾到了睢阳?”
崔仁冀过去拉着儿子的手,方便他跳上大船。
崔孝恭上来行礼,谦卑道:“倒是听说了不少,只是不知道真假。”
“但说无妨!”钱俶一挥手。
之前他并没有觉得宋国派皇子出来迎接有什么不妥,是听崔仁冀说了才知道,这里头有着说法,就怕卷入宋国政治漩涡。
“皇子赵德昭倒是到了睢阳,但是不肯下船。睢阳府尹带着一群地方官去拜见,连船都不许上。”
钱俶跟崔仁冀面面相觑。
这皇子竟如此傲慢?
要是他们到了睢阳,也被这皇子来个下马威,那如何使得?
还未到开封便蒙受羞辱,那开封还去不去?
“这皇子赵德昭据说颇有贤名,不至于如此吧?”
看到崔孝恭欲言又止的样子,钱俶抬手道:“说下去。”
“前些日子,开封发生了好多大事,多少都与这皇子赵德昭有关。”
“据说这皇子以往低调寡言,清心寡欲,都是装出来的,如同旧隋之炀帝。”
“有何证明?”
“先前皇子从兴元返回开封,当街撞上契丹使节,不分青红皂白便殴伤契丹使节,还抢了人家的马。”
这崔孝恭絮絮叨叨,讲了一堆。
最后又说道:“现在开封市井都在流传,这皇子真带种,叫嚣要睡人家契丹的萧皇后。或许是臭味相投,后来契丹使节居然跟这皇子又相交莫逆。只怕是粗鄙之人才惺惺相惜。”
钱俶有些震惊,“没想到这皇子颇有凶名!不知道晋王风闻如何?”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市井都说晋王贤良。”
钱俶松了口气,“晋王贤良就好啊!”
崔仁冀对着自己儿子说道:“还有没有其他?”
“自然是有!那江南国主李煜,前几日居然去敲了登闻鼓。”
“李煜以前有个女官叫做钟娘,被开封府推官贾琰强占,甚至这贾琰还放言要染指小周后。李煜气不过便去敲鼓喊冤。”
“啊?还有这等事情?”
钱俶震惊,瞪大了眼睛。
双手撑在船舷上,脸上阴云密布。
李煜居然如此凄惨?
“那后来如何?”崔仁冀急的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能不能言简意赅?
“后来那赵匡胤亲自携了李煜的手,去为李煜伸冤,那钟娘被救,贾琰自杀。”
“就这么自杀了?这贾琰虽然可恨,不至于要自杀吧?”
“谁知道呢!应该是替主子隐藏些什么吧!”
“贾琰是开封府推官,背后不会是晋王?”
“据说这贾琰背后乃是皇子赵德昭,故而这贾琰才如此嚣张跋扈,住着堪比王侯的豪宅,开封府衙其他官员就不跟他一样。”
钱俶听完这番话,精神有些颓唐。
只感觉嘴里泛苦。
有其子必有其父啊!
看来崔仁冀口中英明神武的赵匡胤,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满心失望,恨不得调头南返。
崔孝恭瞄了一眼钱俶,又说道:“李煜灰心丧气之下,写了一首词,一夜之间传遍开封,连睢阳都在广为流传。”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他摇头晃脑,将一首《虞美人》背了出来。
“好词!真好词啊!”
“这是多么悲苦,才能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吴越文风较盛,上下都喜欢诗词。
这崔仁冀父子更是被称为父子词人。
钱俶叹了口气,只觉得前途黯淡。
又是后悔又是懊恼。
只怕先前作出归附宋国的决定,是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这时上游有一条小船朝这边快速而来。
望见这边旗号,顿时靠了过来。
船上有人喊道:“可是吴越国王一行?大宋皇子赵德昭命我前来通报消息。”
听到赵德昭这个名字,钱俶心一颤,连忙令人伸出船板去接应。
这才知道,原来皇子赵德昭没有留在睢阳,而是继续顺流而下,前来迎接。
若是之前,只怕钱俶会感到欣喜,感到自己受尊重。
但此刻,他满心悲凉。
这皇子是迫不及待过来给他下马威?
是想要敲诈勒索?
弥补先前贾琰家产被抄的损失?
这龙潭虎穴,来了也来了,只希望这皇子等会不要狮子大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