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依旧跪在御书房外,哪怕她早就听见了颐天殿的退朝罄声。
前世那悲惨结局让可以重来一回的她时时如履薄冰,可是再怎么小心,机关算尽,改变了一件事情,就注定会发生另一件事情,又有谁能料得天意?
现在这是什么感觉呢?麻木?不甘?不,都不是,她只是感觉好累。
“公主殿下……”长孙青云从颐天殿来到了御书房外,面对这样的变故他也是既震惊又无奈,知道景宁仍在这里跪着不肯起,他就过来了。
此时的景宁谁的话也听不进,长孙青云知道她的脾气,所以并不打算出言相劝,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与她一起望着这御书房,他深沉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疲惫哀伤的眼,说了一句:“未央已经走了,去北梁了。”
果然,这一句比千言万语还好使,景宁立即回过神,从地上站了起来,问他:“舅舅你说什么?怎么会?是师父让她走的?”
长孙青云道:“不是成凰,是她自己坚持的。在我们为未央做打算,想把她留在长安的时候,她早就打定了主意去北梁,完成那最危险最重要的任务,求老臣瞒着殿下安排送她去北梁,还让老臣代她向殿下请罪,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抗罗云门掌门的指令,请掌门原谅。”
“不!”景宁只觉痛彻心扉,本来麻木无有知觉的她一下激动起来,眼眶通红,瞪着长孙青云,焦急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必须把她追回来!”
“殿下……”长孙青云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只得答她的话:“老臣进宫之前把她送出城去的,大概过去两个时辰了,从北城门走的,殿下恐怕是追不上了……”
他话还未说完,景宁已转身往宫门的方向冲去了,在内宫门前截了一匹属于某位王公大臣的骏马,直接飞身上马,驱驰而去。
“殿下……这是青龙传来的简报……”那个清晨,莫离进入她的寝宫,如常向她递交各方传来的情报,而身心疲惫的她坐在梳妆镜前,还在思考怎么让北梁撤兵。
“读。”她道。
然而莫离接下来却无声,待她有所意识,转眼看去,莫离已是满面泪痕,“朱雀……刺杀北帝成功……”
“但是,她也死了……自尽的。”
自尽……
未央比她小一岁,她满一岁的时候,未央刚出生,成凰长公主将她们一起带去了天梓山,从此那漫长的山中时光,都是她们互相陪伴,从啼啼婴孩到豆蔻之龄,石台练剑术,泉中习忍道,林下听杀机……
还有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们同被而眠,一起听着窗外蝉鸣不休,不知自己的将来如何,未央从小心软,十几岁时白天练过刺杀、毒杀、活剖等血腥之技,晚上总会在睡梦中哭醒,又怕被成凰长公主知道受斥责,景宁就抱着她一遍一遍小声安慰她,在她安稳睡去之后再闭眼,第二日天明,两人又面不改色地拿起利器刺穿死尸、猎物或死囚的颈喉。
成凰长公主也会让她们互相比拼过招,严厉如她师父,自然容不得一点作假,她们只能不遗余力地进攻对方,实力相当,互有输赢,未央输了就算被罚跪也不会生气,可景宁天生性傲,一输就一言不发去石台罚跪,未央去看她,她还忿忿不饶人跟未央赌气,把未央急得直哭,未央一哭她就没招了,只能“原谅”未央,让未央为她抚琴,以转移她的注意力,让膝下的疼痛有所缓解。
在尖锐石子上一跪就跪上两个时辰,一直支撑着她的就是未央的琴音。石台对面挂着一条湍急的瀑布,如白丝垂下,下面有的一条蜿蜒而下不见尽头的玉带溪,常年流水汩汩两岸环翠,琴音过水更为动听,于广阔山林深邃幽谷中盘旋上云天,听着听着,就将一切都忘了,听着听着,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不行!一定要追上她!
景宁暗下决心,一扬鞭,快马于城门下飞驰而过,在城外官道上扬起漫天风尘。
出了北城门又去十里,在北城外的一条溪流旁,她追到了未央,因为未央从很久之前就在那里等她了。
“景宁,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未央独立于水畔,面前放着丝琴一张,随从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看到景宁向自己飞奔而来,她清丽绝俗的脸上露出温暖平和的笑。
景宁跃下骏马,直奔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要拖她走:“我不是来送你的,我要阻止你去北梁,跟我回长安去!”
“景宁,放开我。”温柔而不容拒绝,未央也可以很强势。
景宁停下了脚步,但仍不甘心放手,回头想劝她,只见未央眼神坚定,看着她皱皱眉头。景宁心头一紧,因为这一瞬间她在未央身上明显看到了她师父成凰长公主的影子,未央说:“景宁,你是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这还是你吗?你可是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你不该这样。”
是啊,她不该这样,她应该很平静,亲自安排人送未央去北梁,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像前世一样,镇静而稳重地接受这一切……
最后只能无能为力地等到未央的死讯。
但是,重来一次,她如何能平静地将未央推向那般结局?
“未央,不要去。”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未央,这一刻真情流露。
未央心中颇受感动,可是她不能表露自己的不舍,只能对景宁道:“对不起景宁,我不能留下来,此去,勿念。”
景宁还不肯松手,未央抚上她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睛道:“景宁,我们都得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从此你忘了未央吧,就当只是派了一个细作出去执行任务,而无关其他,你是掌门,你只能这样。朱雀在北梁随时恭候掌门之命,必不会负罗云门,不会负南晋。”
“是啊,你不会负罗云门,不会负南晋……可是你呢?你自己呢……”景宁泫然苦笑。
未央亦笑:“景宁,你怎么了?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们是细作啊,我们身属罗云门,从一出身就将自己献祭给南晋了,哪还有自己?怎能顾私情?那些自身的感受私人的感情,只会影响我们的判断,让我们做蠢事,就好比,现在,景宁你,就是被私心左右了,你忘了自己该做的事,你忘了自己该怎么做对的事!”
景宁不服,心绪波动起来,激动到口不择言,“我没有!未央你相信我!我不能让你去送死!我不能明明知道了以后会发生什么,还让你去重蹈覆辙!”
未央怔住,疑惑地看着景宁,景宁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听起来很像胡言乱语,只好缓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这个任务太危险,前途注定不顺,如果我告诉你此去你一定会有去无回……你不怕吗?”
未央却反问她:“那如果是你,你会怕吗?景宁,假如你真的能预知一切,早已看到了结局,你会选择止步不前吗?”
景宁沉默了,渐渐平息下来,须臾,她放手了。
这就是她的答案,也是她现在要走的路——明明已知结局,她也不能退避,重来一回,她还是要凭着一腔孤勇披荆斩棘,去守护她的国。
未央看着景宁垂下的手,笑了,又主动握起,“景宁,你看,这条溪流像不像天梓山里的玉带溪?还是一条流水,一张琴,还是你我,是不是就像小时候?景宁,你知道以前母亲让我们过招,为什么每次我输了只要跪半个时辰,而你得跪一整个时辰吗?”
“因为我是要继任掌门之位的,师父对我的要求自然严格些。”她答。
未央却摇头:“不是,景宁,以前我也这样认为,后来母亲才告诉我,其实是她知道,每次我输那也是用尽全力了,而你,明明实力在我之上还每次故意让我,你私情易动,有私情就会有软肋,这是细作的大忌,所以母亲要罚你。母亲一直在等你自己领悟过来,可是你到如今还是难以做到真的毫无私心,景宁,当细作不能这样。”
两世,她终于明白了……
景宁鼻子一酸,红了眼眶,拥抱住未央,吸气,沉着道,“好,未央,我向你承诺,你是我最后一点私心,最后一个软肋,今日我将你舍出去了,从此再不动情。”
明明都笑着,还是双双落泪了。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嗓音更加嘶哑,眼睛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流水淙淙,“但是,未央,今日你点醒我的话,我亦转送给你,这一点,你我共勉。你答应我,永远做最理智的细作,当一个无情的刺杀工具……”她紧摁未央的肩头,咬唇说出这些话:“永远不要对任何人动心动情。”
唯有如此,你才能回来……
未央放开了景宁,目光更为坚毅,郑重一礼,“我答应你,景宁,离开南晋之后,再也无“我”。”
“景宁,你十五岁下山时,我在玉带溪边抚琴送你,这次,我要走了,你也为我弹一曲送我可行?”
“好。”
从小,她练琴只是为了学艺,而未央是真爱琴,一直以来,都是未央为她抚琴,这是第一次她为未央抚一曲。
十五岁那年,未央为她抚的是《双生愿》。
如今,长安城外,她们对坐于河畔,琴音从她指尖奏响,是一曲《浮生辞》。
一个愿安,一个长辞。
人生至无耐,不是知道了结局而不能改变,而是知道了结局还心甘情愿,此身为飞蛾,长于暗处,向光而飞,向火而进,向死而生。
她知道,这一别,即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