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妃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说道:“还有呀,老身听说呢,宫里缺少用度,我这宫里也不需要太多,每个月支银七百七十两,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老身这里攒了不少的银子,要是宫里缺了用度,记得跟老身说,老身不视事,对多数的事,也是无能为力,但是还是愿意为国朝出点力。”
“这里有两千一百三十五两银子,待会儿走的时候,让王大珰送去内官监。”
张嫣讶异的望了一眼慈宁宫正殿上,靠在椅子上睡着的朱由检,她当然知道朱由检每天处理奏疏到深夜,但是能在祖母训话的时候睡着,可见其疲惫。
她摇头说道:“皇祖母,万岁查抄阉党,查抄了不少的银子,勉强够用,这钱要不得,万万要不得。还有一事,陈德润被万岁亲手杖毙了,乾清宫太监空了,我让王永寿把这乾清宫太监兼了起来。”
刘太妃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永寿做乾清宫、坤宁宫两宫太监,而王永寿却是周婉言的人,信王潜邸里的内侍,这就打消了周婉言心里那些有的没的的猜忌。
周婉言不信任王承恩,王承恩在安排朱由检南海子躲着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有安排信王妃。
周婉言怎么会信任王承恩?
张嫣牵着周婉言的手,笑着继续说道:“乾清宫凡九简,有上有下,上下共置牀二十七张,天子随时居寝,妃、嫔得以次进御,这本就是规矩,婉儿不清楚这是宫里的规矩,以为她除了用膳的时候能进乾清宫,其余时候都不许,其实并非如此。皇后母仪天下,自然是什么时候想去,就什么时候去。”
乾清宫是寝宫,现在因为特殊时间,临时把正殿变成了批阅奏疏的地方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太妃笑眯眯的说道,心情大好
。这张嫣处事圆滑,只是几步路,就知道了周婉言的心结所在,这等小女孩,整日里见不到夫君,那心情能好了才是怪事。
张嫣笑着拍了拍周婉言的手腕,这个岁数的小妮子,心思正是最繁杂的时候,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三人在偏殿里聊着宫里的琐事,只是张嫣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正殿里,眼神里有些担忧。
朱由检再醒来的时候,晕乎乎的出了慈宁宫,周婉言留下来陪着老太太说贴己的话,张嫣跟着朱由检回到了乾清宫内。
刘太妃牵着周婉言,在慈宁宫的小院子的散着步,宫里几颗老树,都开始落叶,几个内侍端着瓜果,其中就有承乾宫的梨子。
奇异故事很多,比如紫禁城为了防止刺客藏于树冠之内刺杀,所以宫中无树。
其实承乾宫里的梨花,可是紫禁城里的一景,每年秋天的时候,承乾宫都会将成熟的梨,送到各个宫中。
刘太妃笑着说道:“这下不担心了吧,你呀,防着点袁氏、田氏才是关键,懿安皇后是遗孀,万岁既然留在身边,就知道如何处理和皇嫂的关系。”
“老身可听说,袁氏、田氏她们在信王潜邸的时候,就与你不对付。你这个性子,少不了要吃她们的亏,那俩丫头可比你精明的多,像今日这样,冒冒失失的来到慈宁宫告状,你觉得那两个丫头会这么做吗?懿安皇后是不跟你计较,跟你计较,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懿安皇后会为难我吗?”周婉言掩着嘴角惊讶的问道,说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刘太妃看着周婉言的神情,连连摇头,这小丫头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着张嫣说道:“婉儿还小,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没那么多的心机,就是年纪小罢了。”
“十七岁了,还是个孩子吗?”张嫣有些不满的说道。
她圆滑归圆滑,将此事不动声色的处理了,结果还被说什么索求无度的话,她心情肯定不好,这头给朱由检的朝政兜底,那头还要受小媳妇的气。
朱由检拿起了奏疏,歪着头说道:“你瞧瞧婉儿的模样,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万岁也才十七岁,少年天子,万岁可一点都不像是孩子。”张嫣叹气的说道:“婉儿是个孩子,刘太妃也是个孩子吗?”
“刘太妃说什么难听话了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慈宁宫睡着,也不太清楚,刘太妃具体交待了什么。
“没有。”张嫣平静的摇头说道。
抵触情绪,怨怼之意。
朱由检听出了张嫣话里的怨气,但是他连张嫣为何生怨都不清楚。
他手里拿着的奏疏名曰拟上安边御虏疏、辽左陷危已甚疏,乃是徐光启所做,这本奏疏虽然很短,但是字字精炼无比。
在军备上,主要写的就是齐国管仲“八无敌”和西汉晁错的“四预敌”。
八无敌,就是从材料、工艺、武器、选兵、军队的政教素质、练兵、情报、指挥八个方面去练兵。
四预敌,器械不利、选兵不当、将不知兵、君不择将,对四个方面进行警惕。
而为这八无敌、四预敌的军备思想背书的是,徐光启早些时候,选练百字诀、选练条格、练艺条格、束伍条格、形名条格、火攻要略、制火药法等军事“条格”,这些条格就是徐光启在戚继光军法的基础上,制定的军规。
在战略上,极遣使臣监护朝鲜以联外势联合朝鲜、西虏对女直人进行牵制,加强对朝鲜和西虏的控制,而非过去仅仅敕封和贡市进行牵制,同时也提到了要让朱由检纳高丽王女和西虏林丹汗最年幼的女儿为嫔的要求。
在战术上,同时崇尚西学火炮营建和火铳的研发,同时对女直人的高机动性,也有以防守为主,广练骑卒。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兵败,边军精锐尽丧,而徐光启也奉诏开始在京师昌平县,通州两地,招募百姓,训练新军。
最后徐光启训练出的三千精兵,都送到了辽东,孙承宗和袁崇焕组建的关宁铁骑,这三千人和八千蒙兀蛮骑兵,是最开始的底子。
天启元年,徐光启托病请辞,回到上海老家,开始编纂农政全书,推广番薯,而且在上海地区推而广之,成效极好。
天启七年,朱由校大渐,徐光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启用,就开始收拾行囊,待到圣旨一到,立刻乘船北上,进京面圣。
和袁可立被威逼利诱归京、孙承宗见缝插针不太一样,徐光启的归京,可以说就日夜盼着、等着圣旨到了,立刻动身。
要说徐光启身上可能存在的污点,就是疑似信仰天主教。
朱由检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递给了张嫣,有些担忧的问道:“皇嫂以为徐光启此人如何?朕打算委以重任,那日他蓬头垢面归京,朕与他详谈了半宿,可是此人坚拒了首辅、次辅之位,入文渊阁只管理工部和部分兵部之事,是朕给他的待遇不够吗?所以他心里有怨怼吗?”
张嫣打开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以及放在手边的农政要书的初稿,看了很久,才摇头说道:“那是他不愿深陷党争之事罢了,你看看施凤来、黄立极,哪个不是周旋于朝臣之间,长袖善舞,出没于青楼瓦舍之间,他是不稀罕你这首辅、次辅的位置,他只是想做事罢了。”
“你看看这徐阁老的字里行间,句句透着我要为国效力,我要为国尽忠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官迷呢。”
朱由检深以为意的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也就能够理解了。
“翻译、会通、超胜,我倒是觉得他对泰西诸学的态度值得肯定。”张嫣合上了奏疏,对徐光启这个人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
翻译七千卷书,对那七千卷书进行融汇贯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这种会通的基础上,谋求超越西学,就是徐光启对眼下西学的认知。
同样,他还对泰西神学进行了预警,在书中明确提出,夷狄,人面兽心,不愿万岁对泰西神学过多的研究,还提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因为邓玉函、金尼阁等人是红毛番,长得丑,怕吓到皇帝,应该减少他们面圣的机会,防止惊扰圣驾。
朱由检点头说道:“首辅之才啊,希望朕可以用好他吧。”
“皇叔只要给他钱,他就什么都能办到了,可是皇叔很穷。”张嫣轻笑着说道。
“好吧,朕的确很穷。”朱由检颇为无奈的说道。
徐光启的奏疏里面,有一条很有趣,那就是雇用葡萄牙人,也就是大弗朗机人,为孙元化蓟门火炮局的教习。
而且还具体给出了举荐的名单,西劳、陆若汗、而中书舍人姜云龙负责督办监察此事。
这三个人的名字,让朱由检一阵恍惚,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之中,有一支极为特殊的勤王军。
当时黄台吉包围了北京城,而在城外作战的有一队人,是居住在澳门的大、小弗朗机人组成的勤王军。
当时两广大吏李逢节、王尊德两人,等奉命转托澳门大弗朗机人商人采购火炮。
大弗朗机人为了得到这笔订单,立即捐献大炮十门,步枪数支。
以大弗朗机人西劳为领队,传教士陆若汗为翻译,带领数名炮手,于崇祯二年北上。
然而,当该炮队抵达涿州时,黄台吉围困京师,火炮一时难以运进京城。情急之下,西劳和陆若汗两人,将炮队的火器置于涿州城墙之上,昼夜防御,参与抵御代善对涿州的进犯,并在战斗中击伤七十余人,击毙三十八人,这三十八人经过勘验,每个人头五十两白银有户部拨款,收录在毕自严的度支奏议之上。
而之后,西劳和陆若汗两人,问皇帝要了两千卷的线装书,送回了大弗朗机。
葡萄牙国王最先拥有线装书,那在泰西可是第一次,葡萄牙国王那叫一个趾高气昂,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羡慕得不得了,提出了火枪手换线装书,一人换一本的要求,葡萄牙国王欣然应允。
路易十三拿到线装书后很骄傲,展示给公爵、侯爵们看,得到了葡萄牙的友谊的同时,还拿到了线装书,这也称之为“线装书外交”。
为了感谢大明皇帝的两千卷线装书,大弗朗机人国王送给了大明皇帝四十门红夷大炮,作为谢礼。
这四十门大炮行至江西之时,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连上四疏,力言不可让葡兵跃马扬刀,拥弓挟矢于京城。
况目前广东人已会造西洋火炮,大明京营火炮使用良久,用不着再请泰西人教导。
甚至弹劾中书舍人姜云龙与小弗朗机人勾结侵吞款项,以及谎称小弗朗机人要挟朝廷,欲在澳门复筑城台,要求朝廷开海禁,并裁撤香山参将制约澳门等事宜。
在强大压力下,崇祯只得下令小弗朗机人由江西返回澳门,仅有陆若汉等人允许护送军械继续北上,以中书舍人姜云龙被革职回籍、四十门火炮被捣毁而告终。
人撤职也就罢了,火炮也捣毁了,这就是神奇的大明末年。
而后西劳上奏陈情,说他们从未要求筑城、撤销香山参将,只是想要得到朝廷的友谊,和大明进一步的商贸。
但是一个泰西人的奏疏,连文渊阁都没进,就被按下了。字太难看了,也没找人润笔。
而大弗朗机传教士曾德昭,曾经在大明灭亡之际,对此事进行了极为精准的评价,
在广州中国人之与葡人贸易及作经济人的中国商人,他们曾从贸易中获得巨大利益。毫无疑问,如果葡萄牙人得到进入中国特许的便利,由葡萄牙人直接经营时,他们的利益将会丧失。于是他们在葡人成形前,就呈文极力阻止。并揭露广东地方利益集团,通过贿赂朝臣以达到这一目的。
朱由检准了徐光启的这个提议。至于反对的奏疏,都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筐里,烧了便是。
张嫣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扔进了框子里,又是一本问安的奏疏,也不嫌浪费纸张,她叹气的说道:“皇叔,训练新军之事,朝臣们可能会不太同意。”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仍在了桌上,说道:“朕又不指望着明公们尽心极力,谁拦着朕做事,朕就砍了他。”
抵触情绪。
张嫣清楚的感觉到了,朱由检身上的这股情绪,她见过,在朱由校的身上。
先帝就是如此抵触,最后和朝臣们弄的越来越割裂,直到落水后,朝臣们和皇帝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她在朱由检身上又看到了这样的情绪,朱由检得知了明公们的真面目之后,他对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干人事的明公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对大明朝的局势不利,张嫣清楚的知道,也见过皇帝和臣子水火不相容的下场,但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疏导朱由检这种抵触情绪。
宫里宫外,大明这盘棋,在张嫣眼里已经是一局死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