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代王、晋王、国丈,都是天眷,万岁,就是把他们关到诏狱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没人能挑出理来,毕竟这也算是万岁的家事,但是郑鄤之案,若是也扔到诏狱里,破了明允之戒,臣这司寇,就只能致仕了。”
冯英清楚,万岁是为英主,但是万岁不可能事事精通,大明的朝臣们也不指望万岁事事精通,若是如此,他们这些臣子还有什么用?
他解释清楚了其中的缘由,民间的案子,有民间案子的规矩,天家的案子,有天家的规矩,大诰和大明律,不冲突,约束的不是一群人。
“原来如此。”朱由检点了点头,这件事,跟杨镐、王化贞的案子还不一样,朱由检有点搞混了。
杨镐的案子是判决过得,是斩立决。
可是没等到秋后,杨镐还没来得及砍头,朱翊钧就撒手人寰了,而后大明经过了一系列的红丸案、落水案和年纪轻轻就走了的朱由校,一直没顾上。
而王化贞为何一直拖到了朱由检监刑?
王化贞也是判决过得,同样是斩立决,但是这斩立决的秋后死刑核准上,叶向高和魏忠贤十分默契的达成了共识,就一直没处决。
杨镐、王化贞没死的原因,问题并不是出在了刑部之上,而是出在了刑部之上的文渊、司礼监。
朱由检这才了然的说道:“那你就以律法为准,朕不多干涉。”
冯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凝重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俯首说道:“谢万岁隆恩。”
乾清宫的小黄门带着万岁爷下放的奏疏,匆匆的出了东华门,向着东上北门外而去,进了内东厂,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曹化淳,并且将乾清宫之时,挑了能说的说了说。
曹化淳本来有些萎靡的神情,在拿到了手中的奏疏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神采飞扬。
东厂提督太监,在品秩上,和乾清宫太监、坤宁宫太监王永寿是一个等级,但其实在地位上,东厂提督太监,却远逊与王永寿。
更不用说和王承恩比了,那就是大珰老祖宗级别的。
如果有的选,曹化淳更愿意去司礼监当一个秉太监,到哪里都会有人低头称一声大珰。
内官监、司设监、司礼监、印绶监、御马监,都在玄武门外,万岁煤山之西侧,北花房、象房、内承运库、北膳房、内东厂,其实都在东华门外。
这些都属于宫外监司。
宫外监司,地位低就低在了宫外二字之上。
司礼监因为其特殊的地位,在宫内有自己的办事处,玄武门外的司礼监,更多的是休息的地方,这办事处,在和文渊并排都位于文华殿后面。
这地方没有名字。
当初永乐皇帝修大明皇宫的时候,天人授梦,玉皇大帝授梦于永乐大帝,问永乐皇帝,天上宫阙万间,你这皇宫也是万间,意欲何为?是要和天宫比肩吗?
永乐大帝惊厥醒来,下令将万间房,改为了九千九十九间半。
当然,永乐皇帝大梦,有些奇异故事的成分。
但是明皇宫的确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这其实和大明工匠,满招损谦受益、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否极泰来、泰极否来的思想方式有关。
大明的司礼监是宦官干政的典范,但即使已经明目张胆的干政,宦官们的办公地点,依旧没有名字,即使是权力的中心,他们依旧不配拥有属于自己名字楼。
这就是内官们的阶层划分了。
跟着万岁爷,伺候万岁爷的王承恩,是宫里大珰独一份的老祖宗级别的人物。
而后就是各宫太监,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这类后宫太监,这些太监都有主子。
而后就是各大殿的太监,这些太监,都有各样的权力,而宫外司监各种太监,则依附上面的太监生存。
曹化淳,从南京被调回来之后,以为自己会代替王承恩成为宫里的老祖宗,但是回到北京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万岁爷对他与东林人走的太近,十分不满。
东厂提督听着排场很大,但是圣眷不在的曹化淳,甚至连东厂,都有点拎不动,太多人盯着他的位置了。
锦衣卫的左都督田尔耕,表现符合其传闻中的魏珰大儿的水准,东厂长期处于待业的情况下。
王承恩若是拿了万岁爷的奏疏,揣在袖子里,交给司礼监,司礼监再传到内东厂,那就是公干,但是由乾清宫的小黄门送来,就是圣眷了。
“儿郎们,干活了!”曹化淳拿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小黄门说道:“劳烦跟王大珰说一句,此事,曹某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将来若是得势,必感其恩。”
小黄门却笑着将银票推了出去说道:“万岁爷不让收,臣等就收不得。既然旨意传到了,曹伴伴既然要某传话,某一小黄门,怎么敢不传,曹伴伴收起来就是。”
曹化淳这才一拍脑门,收起了银票送走了小黄门,脸上终于轻松了起来。
万岁爷只要还没忘记他,他就有翻身的机会,不说王承恩那老祖宗的位置,各宫祖宗位置还可以望一下的。
夹带案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那封伪造的奏疏,到底是如何送进了文渊,最后转到了司礼监呈给万岁爷呢?
但是曹化淳看着这奏疏,反复确认之后,又亲自到文渊找到了李国普确认之后,他确认了切入点是这封奏疏是哪里来的!
因为文渊的经年老吏们都没有分辨出这封奏疏的真伪,是因为奏疏上的印绶,完全合勘。
这奏疏的印绶,并非伪装,而是真的!
这司寇大印除了冯英有之外,还有一处有,那就是印绶监。印绶监是大明官署印绶制作的地方,这地方才有司寇大印的合勘图文。
曹化淳没有大海捞针一般的查案,带着人就奔着印绶监而去。
“万岁爷,查明白了。是印绶监的荀万程,伪造了这份司寇奏疏,由神宫监小官夹带到了文渊。”曹化淳没一个晌午,就把案子给办完了,带着物证就来到了乾清宫内,禀报此事。
若是王承恩通过司礼监向东厂咨文查案,曹化淳回禀的地方,就在司礼监,而并非乾清宫。
所以曹化淳才会让小黄门带话,说这恩德,会铭记五内,永世不忘。
宫外监的提督太监,想见皇帝一面,那也是难上加难,若非万岁平台召对,一般是进不得这宫门半步。
而此刻,他终于再次面圣,将自己查案的过程,说了一遍,从入手开始,到最后结案,事无巨细的禀报。
朱由检看了一眼曹化淳,又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王承恩,无奈的摇了摇头,这王承恩还是心软。
念着当初信王府那点旧情,给了曹化淳这次表现的机会。
王承恩觉得大明皇帝心软,大明皇帝觉得王承恩心软。
“曹伴伴此事办得十分的利索,犯案之人,按宫规办了就是,需要查办的外廷朝臣,由锦衣卫协办,这件事,交给曹伴伴了。”朱由检听着曹化淳的禀报,不断的点头。
这人能力是极强的,一个案子办得雷厉风行,滴水不漏。
“谢万岁爷。”曹化淳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别的不说,回到东厂,那些敢在背后嚼舌头根的番子们,这下子一下子就闭嘴了。
“你且先去忙,朕这里还有事。”朱由检让曹化淳办案去了,他不是推脱,是真的有事。
户部尚书毕自严,在不断整饬京中物价、核查六部各私库之后,终于拿出了一份新的计划表。
朱由检怎么看怎么觉得毕自严像个国贼,而不是他印象里的国之重臣,帝之肱骨。
实在是这份计划表,太过于歹毒了。
“景会到了吗?今天他要是跟朕讲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朕今天当场把他这个三司使的职给下了,回去干老本行去,景会原来家里干什么的?”朱由检看着手中的奏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
王承恩笑着说道:“毕尚书家是永顺王村镇西埔村,这王村镇别名芙蓉镇,乃是江南四镇之一,不过毕尚书家中,是村头磨豆腐的。”
“说不明白,就让他回家磨豆腐去。”朱由检点头说道。
毕自严这封计划表样的崇祯大明经济的奏疏,朱由检对着阳光瞅了半天,从字里行间,就看出五个字来,空手套白狼。
“万岁安泰。”毕自严笑呵呵的带着把算盘就进了宫,他今天进宫,当然知道万岁要问什么,拿把算盘,要给万岁算明白,他这个空手套白狼的计划,才能核准。
毕自严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用国库里的三十万银子去做贷款,刺激京城的商贸。
这件事朱由检可以理解,毕竟大红朝没事就搞小额贷款来刺激经济,毕自严这个小额贷款是真的小额,只有三十万两银子。
但是大红朝的小额是针对贷款目标,总额是非常庞大的,毕自严搞这三十万的小额贷,完全就是毛毛雨的规模,有毛用?
当然,朱由检不是不理解毕自严的难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国帑这三十万两银子有十万两是辽西走廊上袁崇焕省出来的辽饷。
这三十万两银子下去,能在偌大个京城砸出个水花来?
但是这三十万两银子贷下去之后,毕自严将贷款分为了甲乙丙三个梯段,甲为优良资产可持续获利,乙为正常资产,能够正常归还利息,本金却要三到五年才能收回。丙,就是较差资源,还利息都磕磕绊绊那种。
然后甲类贷,户部自己掌管,而乙、丙类则扑买出去,直接收回资金,继续放钱。
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一点都安泰,你这个奏疏上奏,是你毕自严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还是朕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还是咱们一起被骂?”朱由检又气又笑的将奏疏打开。
“万岁,循环四十次,三十万,就变成三千万两白银的盘子了。”毕自严扬了扬手中的算盘,眼神中都是征询之意,似乎在说,万岁爷不信,咱们现场打一个?
朱由检嘴角抽搐,挥了挥手,示意毕自严把算盘放下。
他当然清楚,这玩意儿搁后世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做次贷,当初他还稍微了解下背后的逻辑,越研究,越是额头冷汗直流,次贷这玩意儿名字像是个金融专业名词,其实就是高利贷那套利滚利,驴打滚的把戏罢了。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循环四十次,五年时间,三十万变三千万,毕尚书,你这是准备把三十万白银当三千万白银花呀!”
后世的某蚁用三十亿的本金,用了五年时间,做到了三千亿的规模,在上市之前,总盘口高达1.7万亿的消费贷和4000亿的商业贷,就是典型的次贷模式,和此时的毕自严的做法,如出一辙。
后世红朝底子厚,玩得起,哪怕这高达2.1万亿的次贷炸了,也有财政部兜底,而且2.1万亿的盘子真的炸了,亏损的也是普通的投资用户,和某蚁没啥关系。
此时的朱由检哪里玩得起次贷?
大明要是爆一个三千万白银的次贷盘子,大明的户部可兜不住,内帑也兜不住。
朱由检只能提前上煤山了,这不是罪己诏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他不答应,这玩意儿显然是资本主义模式的噶韭菜的法子。
大明的百姓已经不是韭菜了,连苗都不成了,再噶韭菜,就只能扒皮抽筋吸髓了,朱由检是皇帝不是地主老财,这么玩,是要遭天谴的。
“那万岁,怎么才能把埋在猪圈的银两给起出来,到市面上流通咧?”毕自严却丝毫不担心,依旧满脸笑意的说道。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朱由检终于品出点味道来了。
噶韭菜,毕自严噶的似乎并非朱由检担心的百姓,而是噶的白银黑洞的制造者们?
毕自严非常确信的点头说道:“万岁,这法子毒是毒了点,若非乾清宫的瓦还没换,臣就是躺进棺材里,是万万不敢上这等奏疏的。”
毕自严的意思很明确,是以为大明皇帝节俭,不会用这招为自己牟私利,才会献此策。
朱由检转念一想,将后世那些经济学、金融学的几个典型的例子,换成了大明语境,跟毕自严说了半天的闲话。
毕自严听了半天,脸上却是越来越凝重,他甩了甩袖子,俯首大声说道:“万岁口中这名为金融学之事,在臣看来,不过四个字而已,监管套利耳。其术乃是微末之小道,难登大雅之堂,也绝非大明困局之出路,万岁醉心如此,臣甚是忧虑。”
监管套利?
朱由检仔细咂了咂这句话,给毕自严点了个赞,乖乖,一句话,道尽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