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营之事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孙承宗已经多次请旨要求抓捕逃兵,但是朱由检都迟迟没有批示,他将孙承宗的奏疏递给了耿如杞,脸色有些难看。
两口两关,燕山防线上大规模的逃营,直接原因是建奴六旗,盘踞在关外的军事枕戈待旦,但是背后,却是大明军制的败坏。
朱由检并没有对耿如杞隐瞒这些情报,他是西方面军的主帅,一旦东部防线出现了崩解,西路军的跟进和围剿就成了朱由检唯一可以依靠的军事力量。
耿如杞看完了奏疏,叹气的问道:“万岁,臣有第二问,两口两关之下,就是三屯营大营,之前群臣上书清汰之时,万岁一力阻拦了清汰,三屯营军兵未损,但都是老弱病残,面对建奴凶兵,可有一战之力?”
当初朱由检阻拦清汰之事,就是为了防止鼓噪哗营之事,被清汰的老弱,很有可能开门揖盗,而现在三屯营的五千军,真正能战之事,不足两千,而建奴大兵入境,三屯营必然守不住。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三屯营必不可守,孙承宗已经调动三屯营总兵赵率挺转至蓟门,朝中庙算是守住旧道蓟门。”
万历五年春,戚继光在重建的三屯营立碑曰,对三屯营大营进行了一系列增饬边城,而三屯营的修建,张居正只给批了六千两的白银,这对一个城池是远远不够的。
为此,戚继光不得不“操奇以佐之”,三屯营当地豪绅刘公和扬公,就是戚继光修建三屯营城的主要经济来源。
而戚继光费心增饬的边城三屯营,也是在三屯营城建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座围不过十里的小城,其军事建筑可以容纳五千官兵,附近还有将近二十座城寨。
这些,因为空间换时间的战略上,全都被舍弃了。
耿如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对建奴之时,孙承宗趋于保守的战略,说服了大明皇帝,固守蓟门牵制建奴主力,关宁军出击,谋求广宁。
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大明自然是大赚特赚,但是这买卖,哪有那么好做的。
耿如杞眯着眼睛看着朱由检身后巨大的堪舆图说道:“万岁,臣有第三问,蓟门有孙帝师守着,那必然是万无一失,我相信以代善之智,也不会用八旗军卒的血肉之躯,去碰蓟门这个磨盘。”
“但是万岁,两口两关八百余人,当日可破,三屯营撤兵,从燕山山口至蓟门都是无险可守,若是代善围蓟门,而后潜过蓟门,直扑三河城,一旦拿下了三河城,万岁,京师危矣。”
朱由检看着堪舆图的位置,终于明白了耿如杞的担心到底在何处。
这也是反复论证过的一个观点,孙承宗守蓟门没有问题,但是敌军围而不攻,继续南下占据三河城,孙承宗守的蓟门,反而会成为被围困的对象,朱由检所有的勤王军,都会被打援。
围点打援,是运动战中的一种典型的样式,一旦代善盘踞三屯营、三河城,围困蓟门,那就是以逸待劳。
而围点打援常常伴随着大迂回、大包抄的战术体系,用最快的速度将援军切断为孤军,最后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围点打援的成立,是建立在军队的高机动力之上,而建奴的机动力自然没的说,从察罕浩特到喜峰口外,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明初之时,常遇春开平府揍元顺帝,从燕山的北古口至贡格尔草原的开平府,用了两天半的时间。
机动力就是战斗力,建奴一旦形成对蓟门合围之势,派出两旗展开两翼,烧杀抢掠,那京师危矣,就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即便是勉强赶走了建奴,顺天府、北直隶的百姓逃难就成了定局,朱由检就走入了原来朱由检必死循环的历史线中。
耿如杞脸色上的忧虑更甚,凝重的问道:“万岁,假设建奴围困蓟门,拿下三河城,臣有第四问,以建奴的机动力,在我顺天府、北直隶、山东等地流窜转进,打劫府库粮仓,就食于明,以战养战的建奴,在我中原大地上肆意驰骋,我大明军可能将其合围,聚而歼之的可能吗?”
朱由检摇了摇头,要有这个能力,朱由检犯得着冒险把建奴放入关来?
“楚材以为应当如何?”朱由检往前凑了凑,孙承宗是个防守大师,但是世上哪里有攻不破的防御?
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马奇诺防线,还不是被德意志搞了个大迂回给破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固若金汤的防御。
耿如杞目光炯炯的说道:“臣与建奴与大小平顶山,灰腾梁与敌接战数百次,大战四场,小战百场,臣以为,要胜建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击溃歼灭,正面对敌,而不是守在城里,万岁,守不住的。”
“为今之计,只有出塞御敌,歼敌于野!否则建奴一旦入关,则大明必亡!”耿如杞慷锵有力的大声说道,然后跪在了地上。
喊出大明必亡的口号,这可是大不逆之罪,但是耿如杞肯这么说,却是尽到了一个臣子的本分。
“起来说话。”朱由检对这种虚头巴脑的事不在乎,耿如杞又不是在祭旗之时,扰乱军心,而是在奏对之时这么说,若是怪罪,才是是非不分。
“万岁,代善此时盘踞在塞外到底要做甚?他把范文程这等人送到京师送死,八大臣有两位至京师,到底是在议和,还是在迷惑我大明臣子,还请万岁圣鉴呀!”耿如杞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今天干的都是离谱的事,高高兴兴的大明皇帝,被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随即喊出大明必亡的口号,来进行死谏,而这个死谏却是反对朝堂庙算,鼓动大明军出塞“送死”的谏言。
这一步步都辜负了大明皇帝的圣眷,他其实也可以不说,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山西巡抚兼礼部尚书,守住西线顺义城,就完成了皇帝,庙算给他的使命,但是战略上有巨大的问题,他不得不说。
事涉大明生死存亡,他为臣子,自然要尽臣事。
朱由检对王承恩招了招手,示意王承恩把范文程带上来。
这个范文程当然就是那个被黄台吉心心念念的肱骨,自带枷锁至京师,皇帝三言两语的把他给砍了的范文程,范宪斗。
王承恩收受贿赂了,前去监刑之时,之所以王承恩让刽子手缓刑,因为范文程拿出了一些有的东西,大明皇帝必然感兴的东西。
就是那封已经被烧毁,代善写的奏疏,详细分析大君施政逻辑的那一本。
但是这封奏疏被火烧了,范文程是除了代善本人外,唯一知道代善那封奏疏到底写的什么的人。
范文程之所以在大殿上不拿出来,是知道在大殿上拿出来,也是白拿。
“这位是?”耿如杞看到了一身儒袍的范文程有些疑惑的说道。
王承恩简单介绍了下范文程的来历,顺便把前几日建奴使者入殿叙事之事。
图尔格、纳穆泰,这两位建奴的大臣,但凡是一位给范文程收尸,范文程也就真的死了。
并非死而复生,而是范文程在九死一生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显然范文程现在在大明做的事和在建奴做的事,一模一样。
在后金时,他仗着对大明了解,为建奴出谋划策,而现在,在大明时,他范文程仗着对建奴的了解,为大明出谋划策。
什么是贰臣?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出卖过去的主子,就是贰臣。
指望一个贰臣为了建奴尽忠献命,还不如指望娼妓守身如玉。
朱由检笑着说道:“楚材呀,你心中疑问,范文程可以为你解答,他笃定代善必攻大明,现在的议和,完完全全是为了迷惑大明君臣,让他说说理由。”
耿如杞猛地抖了一个哆嗦,身子往前挪了半步,看着范文程就是一阵的恶寒,眼神里带着凶光,握住了剑柄。
大同左卫四千军卒的血债,就是受到了尚虞备用处的挑唆,最后哗营!
他耿如杞是个很记仇的人,大同左卫的血仇和灰腾梁八百勇士的鲜血,瞬间蒙蔽了耿如杞的双眼,万岁赐下的剑履上殿的特权,他今日还未归家,依旧佩戴着尚方宝剑!
忠骨直臣和贰臣贼子就是天敌,范文程看到耿如杞眼神,立刻向后退了三步,随即撒开脚丫子狂奔,躲在了柱子后面,随后又有点不放心,又往后躲了几根柱子,才松了口气。
小平顶山下,耿如杞带着人和代善的正红旗,硬碰硬打了一场类似于军事决斗的先锋战,双方几乎旗鼓相当,而最终大明惨胜,拥有了收拾战场的权力。
这件事范文程可是知之甚详,耿如杞虽然是个进士书生,可是他也是个将军,能跟代善打的你来我往的将军!
耿如杞虽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是他最后也没有抽出皇帝赐下的尚方宝剑,对于一个军将而言,忠诚是他的生命之一。
“万岁,臣斗胆请旨,待阚平辽东祸乱,将此贼交于臣,臣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千刀万剐!臣定当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为死难的大同左卫的军卒弟兄,报仇雪恨!”耿如杞满是愤怒的说道。
皇帝要用范文程对付建奴,这一点上耿如杞可以理解,但是在平定辽东之后,若是皇帝不许,他也要用自己的命把范文程杀了。
这是义,忠义不分家,若无义,又何来忠诚?
“朕可以把他给你。”朱由检点头,算是承诺,他对着王承恩说道:“把这事记下来,记得提醒朕。”
范文程站在远处,瑟瑟发抖的将代善在军营里,说服他必须攻明的理由,又拿出来说了一通。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小黄门把范文程带回诏狱之中。
“朕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代善又是送范文程的人头,又是让图尔格进京,目的就是迷惑朕的决定,同时也是拉拢大明朝堂里那些主和之人。”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当初就这么干过!
钱谦益是抱着什么目的去的沈阳城?不就是分化沈阳城内主战和主和两派?拉拢大明两百年培养出来的带路党?
黄台吉这也算是以牙坏牙,以眼还眼,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朱由检敲着御案敲了很久,才说道:“宣大四卫军,正军两万,辅军七万,从顺义至三河城要几日?”
“三日足矣。”耿如杞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
“那就四日后,朕御驾亲征,出塞迎敌!”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接受了耿如杞的谏言。
既然要干!那就干票大的!
其实耿如杞今天的言论,可以归为一句话,天堑,在德不在险。
燕山防线是天堑吗?是。但是都逃营了。
万历五年才重新修建的三屯营大营,是天堑吗?是,但是都撤军了。
蓟门是天堑吗?是,但是蓟门军队一旦被合围,那就是葫芦娃救爷爷了,三屯营撤军和蓟门被围,只要第一次援军失败,后续的援军就永远不会到了。
不打出去,让敌人入了关,那就是大明皇帝失了德,即便是建奴被打了出去,大明这棵老树,树干也就彻底被掏空了。
出塞御敌!歼敌于野!
“他代善不是号称建奴的古英巴图鲁吗?既然他要战,那便战就是了!”朱由检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
圣意已决。
大明也就这般好处,那就是大明皇帝决定的事,朝臣们再反对,也只能照办,出塞御敌,御驾亲征,遭到了朝臣们的激烈反对。
但是大明天子的车驾依旧在七月的第一天,从承天门至安定门,向着三河而去,一日至三河,次日至遵化,第三日至三屯营,三屯营修整一日,出燕山防线。
“臣明日率蓟门五军营出大安口,七月五日晌午时分,至滦河上游北大山安营扎寨。张国公率神枢营、金吾卫出龙井关,七月五日入夜之前,赶至滦河中游蘑菇峪安营。耿巡抚,你带总兵侯世禄令宣大勤王军,出洪山口,七月六日日出之前,必须赶至滦河河下游石门山安营。”
“孙府丞,你部为先锋,于今夜子时,出喜峰口,七月五日晨时,渡栾河,于滦河东岸扎营,务必接手青山关。”
“七月七日前,各部务必赶至大黑山、黑山,迎敌于平泉。”袁可立做了行军部署。
“万岁,请圣训。”袁可立说完看着大帐首位的朱由检。
“别看朕,朕只负责敲鼓。”朱由检打了一次仗,终于知道了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儿。
他还是敲鼓好了,不要给将领们捣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