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没有露出感动神情,竟像是遭受了莫大委屈,莫名其妙的低头落泪啜泣。
“少爷不……不是恶霸……”
见她委屈,蔡鞗又感动又苦笑无奈,安慰似的拍了拍低着头的她。
“少爷也就是这么一比,去了汴京看人脸色,还不如留在杭州逍遥自在……”
“少爷,您是不是不想去汴京,不想……不想读书,这才……这才病了的?”
小丫头突然开口,眼角还挂着两串晶莹,看着干净双目中的疑惑,蔡鞗也不知道这副身体的前任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才让自己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个世道,眉头微皱,很是认真想了想,良久才微微摇头。
“不知道,或许是真的晕船病了吧……反正杭州也挺不错的,不用看人脸色,娘亲和你也能少些气受。”
蔡鞗不愿再在这些事情上纠葛,抢过她手里的碗筷,三下两下将饭食扒拉嘴里,却不知门外正站着两个人影……
一夜无话,三个月来也已习惯了身边躺着个小丫头,如同自家儿子躺在身边一样,尽管女娃与男娃是有些差别,可也就这么回事,习惯了,也就成了亲情般的自然。
一大早,他还未醒,绿桃就已经跑去厨房,帮着她婶娘为他准备饭食,等他醒来时,正好可以食用刚出了锅热腾腾饭食。
绿桃是家生女婢,也就是说,她的父母或是爷爷辈时,他们一家就已经是了蔡家的奴仆,在三个月不言不语中,这些杂事也早已了解。
蔡家所有子嗣所用贴身女婢,基本上只用家生奴,这座府邸留守之人很少,大多都随着蔡京前往汴京享受荣华富贵去了,留下的或是些老人,或是苏氏嫁入蔡府时所带苏氏奴仆。
苏氏二十出头,蔡京却已是六七十岁老儿,每每想及苏氏,心下总觉得不甚舒服,可这就是现实,权利、富贵附带的赤裸裸残酷现实。
苏氏在杭州也是大族,涉足商业范围很广,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用了个庶出女换了商业上利益,这种事情,哪怕小丫头绿桃不说,只需知道苏家在杭州城的威望,他也可以想象出里面的根结。
账房里的四大婢女,春花、夏荷、秋月、冬梅,都是苏氏亲自购买的婢女,听绿桃说,她们原本也算是官宦之家,因为家里成了罪囚,她们也成了官方发卖奴婢。
蔡鞗是见了四个账房女婢的,各有各的特点,如同她们的名字,漂亮媚态十足的春花,性子泼辣的夏荷,安静成熟的秋月,冷漠不喜多言却尤为谨慎的冬梅。
四女掌管着蔡家所有在外生意,虽他说的苏氏好像很可怜一般,事实并非如此,在蔡家还是有很高的地位的,只是蔡鞗的几位兄长年岁较大,甚至大兄、二兄都可以做了她的父辈,大侄子都有她的年纪,相比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大学士、同进士啥的,身为妾室的苏氏也只有一个体弱的儿子。
身在如此家庭,蔡鞗可以体会到苏氏的艰难,每每看着她在自己房里,趴在他的小书桌上整理账册,总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自己强势却坚韧的媳妇,一个默默自己扛起重担的女人。
一样的没能下床走动,苏氏一大早前来看望,说了些安慰话语,亲手喂他饭食,好像他真的是个孩儿一般,这让他尤为难受、不自在,却又没法子开口去说。
身子骨虚,不下地就不下地吧,苏氏扔给了他一本蒙学书籍,算是打发些无聊时间,她则在房内整理着账册,或许是真的很无聊,开口讨要了些账册,随意翻弄了几下后,眉头越皱越紧。
“娘,这样的记账是不是太麻烦了?若是不懂的人翻看,整个就是一头雾水,即使懂记账之法之人,想要整理清楚也需要很多时间。”
苏氏没有抬头,依然拨弄算盘,不时还拿起毛笔书画几下,笑道:“娘亲用的法子已经是大宋国最简便的法子了,难道鞗儿还有更好法子不成?”
看着跟流水账差不了多少的账本,蔡鞗越看越不怎么舒服,家里有个勤俭持家婆娘,每一日睡觉前,都要斤斤计较将当日开销记上,而且还是分类记账,家庭生活用品、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必需品、一家三口学习充电开销、零花钱、通讯费……甚至连房子折旧、家电、装潢折旧都给记上,一项项分类记录,到了月底统计即可,虽每每都会调笑媳妇市侩和小气,心下却是敬服她为一家老小的付出,可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账本,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听绿桃说,我朝也有不少商贾与大食国商贾往来,难道我朝商贾没有发觉大食国商贾记账法更好些吗?”
苏氏不由一愣,回头看向床上坐着的儿子,不解道:“难道大食国记账法比我朝还要好些?”
蔡鞗想了下,说道:“我朝数字从壹到拾,到百、仟、万……皆是一个个文字组合,大食国数字却只是十个简单符号,十个简单符号可以组成任意大小数字,简单、方便,一眼便可知晓多少。”
“记账之法,无非是一进一出,一边是支出,一边是收入,汇总后,一眼便可看出是赚了还是赔了,虽娘亲最后也会进行汇总,可娘亲记录之法,孩儿是无法看出哪里开支不当,比如说……蜀锦路途上消耗掉的银钱,看着也只是一个大概数字。”
“自川蜀入杭州,走水路,路途需几日,人员几何,人员薪金多少,船只雇佣耗费多少,沿途食用消耗多少……等等,总之一切的消耗都要仔细记录,对比出五人与十人,一艘船、两艘船,运送蜀锦数量相应的耗费,对蜀锦沿途运送增加了多少成本,对比后,可以得出相应的成本效率。”
“嗯……反正孩儿是觉得大食国记账法子更好一些,看着账册便可知晓哪里开支较大,哪里可以缩减节省,哪里经营出了问题……”
看着苏氏怪异神色,蔡鞗声音越来越低,话语再也说不下去了,突然察觉自己话语有些多了,最后直接闭嘴不言。
见他低头不语,苏氏突然笑了,起身在他身边坐下。
“果然是娘的孩儿,竟懂得这些事情,不过……我儿还是想的短了些。”
苏氏揉了揉低头不语的小脑袋,这让蔡鞗心下一阵不乐,却也没有闪躲开来。
“有些事情,不能太过斤斤计较,水至清则无鱼,还有就是……他人看不懂账本,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
听到“水至清则无鱼”话语,蔡鞗本能的皱眉,觉得这话语本身就不对,是在鼓励他人触犯了规矩,水至清,无鱼是因为喂食喂少了,给了他人无话可说的待遇,水是可以至清的,哪个还敢犯规矩,直接清除掉就是了,可若水不清,哪个能知道,下面究竟会贪墨了多少,没规矩之下,贪婪和胃口会越来越大。
蔡鞗心下很是不赞同她说的话语,但后面一句话却让他无法开口出言。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看着他低头不语,苏氏或许以为打击到了他,又笑道:“虽娘亲不知道鞗儿所说大食国记账之法,但娘知道我儿法子必是轻便,娘私下里打探打探大食国之法,咱们娘俩私下里知道便可。”
蔡鞗心下苦笑,却又说不出个一二来。蔡京都七老八十了,妻妾却是不少,除了原配早已故去,剩下的也还有十五人,就是与苏氏年岁相当的美妇也还有十人呢,这还只是来自妇人们的直接威胁,还有那些蔡氏子孙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蔡鞗心下并不认为苏氏做错了什么,她掌握着蔡氏一族的财产金钱,身为庶子的他,今后日子才能好过一些。
苏氏虽有些奇怪他为何知道大食国记账法,却也没有太过怪异,毕竟平日里,四个账房女婢谈论生意也从不避开了他。
说了记账之事,苏氏突然说道:“你大兄是龙图阁学士,主持朝廷定书修典重任,二兄提举宫观,三兄督镇江,四兄礼部侍郎,五兄虽比你年长几岁,如今也在太学上舍就读,将来也必是榜上有名,我儿还是需要读书识礼方可。”
蔡鞗眉头微皱,从绿桃嘴里得知,以排资论辈而言,他是蔡京第六个儿子,但老二蔡儵过继给了二叔蔡卞,他也成了蔡太师的五衙内。苏氏话语并无不错,也知道那些兄长功名从何而来,“赐进士及第”、“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三者是不同的,进士及第是头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进士出身是二甲,同进士是三甲,头甲一开始地位就要高上许多,直接参与“定书修典”之事,名义上是未来宰辅重点培养对象,二甲在御史行列修行两三年后,优秀者同样成为宰辅后备役行列,但三甲基本上已经断绝了这种念想,可以做到州级大员就已经到头了。
蔡京的几个儿子,除了那个过继给了二叔蔡卞的二兄外,余者基本上都不可能中举成为进士,哪怕同进士也不大可能,可没人能够挡得住官家心意,也没人敢与蔡太师作对,或许正因这个缘故,绿桃小丫头更愿意他前往汴京开封,即使只是个混子,多多讨官家、太师欢心,他相信,只要官家、太师开心了,即使是个傻儿,也照样可以混得一个进士出身。
内心真的愿意吗?
愿意放下尊严,一脚踏入汴京这个大宋朝最大的泥潭中,内心真的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