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蝉鸣阵阵,阳光透过葡萄棚茂密的枝叶倾洒进来,斑驳的照耀在唐绍的脸上,光点中映衬着那双复杂的褐色瞳孔,静谧,安静。
呜呜呜。
糊满报纸的屋顶之上,吊扇疯狂的转动着,唐绍有种吊扇随时会掉落的恐惧感。
《2001,万众一心,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报纸上粗黑的字体不过玉米粒大小,但是唐绍却看得很清晰。
和原本那个总是雾蒙蒙的世界完全不同。
“老三,起来了,妈切西瓜了!”
蓦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驱散了唐绍混乱的思维,紧接着一个容貌恬淡的女孩儿走进了房间,啪叽一把拍在唐绍的屁股上。
“装死呐,考的差点儿还没脸吃饭了?你平常那没皮没脸的劲儿呐?”
二姐唐菲属于面冷心热的性格,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平日里习惯挖苦幼弟,但是一旦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唐绍。
唐绍不言语,他只是觉得很荒唐。
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把他整崩溃,但是完全陌生的家人却让他有种汗毛直立的恐惧感,这几天一直在消化接受这个现实,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被人看穿。
沉默寡言的唐绍被家人当成了情绪低落,除了安慰几句,也没过多的与之交谈,倒是让唐绍松了口气。
脑海中只有斑驳的记忆碎片,就好像看一本影集,零碎的记忆完全支撑不了他和家人毫无隔阂的谈天说地。
重生?夺舍?
鬼才知道。
“这几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你就不会出去找大祥他们玩玩啊?实在不行,你去医院守着你爸,妈去卖菜,也能挣个零花儿。”
母亲林芸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宠溺那一套在农村不成,从小唐绍就帮着家里干家务,温情那套太酸,只能安排点儿事儿,把这小子折腾累了就不成天丧气装死了。
父亲唐国钧前几天在单位被地锅烫伤,双腿下不了地,一直在医院吊水,好在有单位报销,不然家里现在一定是愁云惨淡,还吃西瓜?吃个勺子。
穷。
这是唐绍脑仁儿里出现的第一个字儿。
还加粗加黑!
倒不是吃不上饭,也不是上不起学,就是欠着别人一屁股饥荒,虽然人家不催,但是自个儿总觉得低人一头,是以父母很少露出笑模样儿,老大已经辍学打工了,唐菲也下了决心死活不念,但是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儿子供出来,不然这个家就完全没出路了。
这是林芸的想法。
但是想到唐绍这次末考的成绩。
“吃瓜。”
递给唐绍一大块西瓜,母亲略显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唐绍默不作声的接了过来。
咬了一口,西瓜很甜。
林芸和唐菲悄悄对视了一眼。
母女俩明显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
“老三,没事儿,不是才刚高二么,还有一年多,努努力也就赶上来了,你小时候成绩那么好,脑袋瓜儿够用,就是不认真。”
林芸把剩下的两片西瓜往儿子面前推了推,小心翼翼的安慰着。
“这小子就是心散了,光想着赚钱,人老师都知道,你家小子省着饭钱光买彩票,你说说你也读高中了,那中奖的几率多低你不知道啊,自个儿成天吃不饱,还想着给社会做贡献——”
唐菲声音沙哑,但是语气平静,说的话也不算刻薄,但是那懒散的语调儿总是让人有种想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感觉。
彩票?
唐绍闻言诧异的抬头看了唐菲一眼,随即便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像头不通人性的驴。
想要赚钱,却只能想到买彩票?
想钱想疯了。
没脑子。
穷极一生就算买张彩票中了大奖才多少钱?也就在一线城市买套小平米的房子,至于那些叫的上名字的楼盘,也就是个装修费。
唐绍忘了,现在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世界了,而且,现在一线城市的房价,也不过两三万一平米。
“成了成了,都不念声了,你还数落他,赶紧吃饭,吃完饭干你的活儿去。”
林芸用勺子在唐菲的手腕上敲了一下,背着唐绍向唐菲使了个眼色。
唐菲便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成了,三儿一会儿出门找同学玩去吧,散散心,我去医院看看你爸,你爸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割点儿韭菜,傍黑儿在桥头儿卖会儿菜。”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堂屋寂静无声。
唐绍小口小口的吃着西瓜。
“你别怪姐说你,开学我就不念了,家里就剩你一个读书的,你要是再不上进,将来能干什么?咱家就完全没指望了,你也不小了,这点儿你得知道。”
唐菲长得秀气,和她的性格完全不搭,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兄弟,感觉自己有些苦口婆心。
“嗯。”
唐绍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出声。
唐菲心里就松了口气。
唐绍变化太大了,这几天一句话不说,现在总算能出个声儿了,看起来这次末考失利对他的打击蛮大的。
“好了,你出去玩儿吧,我干活儿去了。”
唐菲说着收拾起桌子,把瓜皮和瓜籽儿扫进簸箕,收拾利索之后才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唐菲和大姐唐静一个房间,不过大姐单位有宿舍,平日里很少回家,暑假期间,唐菲便从老爸的单位接了一批零活儿,也算贴补下家用。
唐绍吃完西瓜,想了想,然后掀开了唐菲卧室的帘子。
唐菲盘坐在炕上,地下是一大堆的包装盒,此时她正穿着珠子,看到唐绍站在门口,也只是瞥了一眼,半晌才出声。
“要是不愿出门,就跟我干活儿。”
电扇乌棱乌棱的转悠着,吹动着唐菲的发丝。
她以为唐绍这次考得不好,不好意思出门找朋友玩儿。
唐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唐菲手脚麻利的忙活着。
只是好半晌,唐绍才用手指头挠了挠后脑勺。
“给我二十块钱成吗?”
好几天第一次开口,声音干涩的厉害,把唐绍都吓了一跳。
难以启齿,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唐菲闻言瞥了唐绍一眼,没有说话,依旧忙活着手里的活儿。
气氛尴尬的像要让人窒息。
好半晌,唐菲才一声不吭的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钱包,从里面抽出四张五块的纸钞放在一旁的枕头上。
“别乱花。”
2002年,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千元左右,这就已经很不错了,还不刨除吃喝,唐菲也是学生,这二十块钱她叠纸盒得叠四五天。
唐绍没吱声。
半晌才拿起那四张平平整整的现金,转身出了门。
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还有在脚边转悠的大黄狗。
终于让唐绍彻底的松了口气。
扭头透着窗子看了一眼二姐,正好与二姐的目光相遇。
唐绍一个激灵,反倒是唐菲平静的把目光挪了开来。
轻轻叹了口气。
唐绍觉得很没脸。
该死的强迫症。
看到单一重复的劳动,怎么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就是如何机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