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日。
说起来这日子是极普通的,但却是个能留在青史的日子。
当年陆放翁闲居山阴的时候,就是在这天,对着风雨写下“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千古诗篇。
不过当然,山阴在山西,和嘉兴府搁着好远,但不妨碍在这跨越时空的同一天,嘉兴一带也是风雨大作,期间竟然还有两场鹅毛大雪,一时令人忘了这里是浙西大府,江东都会,有错处北国之感。
也因为不知几时才能停风雨大雪,使得官路上都变得泥泞不堪,走不得人,行不了车,以至于嘉兴与德清交界处,一家名叫“八十里客栈”的客栈,挤满了无法顺利赶路的客商与行人。
八十里客栈占着独处交界、必经之路的便宜,附近有衙门驻军的安全,买卖一贯兴盛,如今客房是两层小楼围成个回字形,因着今年刚刚翻修完,看起来更觉气派。
客栈之内房间分了天地人三等,外并小楼之后是个平房,里面有四排大通铺,而小楼之前则是饭馆子,三十多张台子,又大又通透,其上还建了个戏台子,时不时有来往的卖艺人上台表演一二,他们糊口,客栈赚些搭台钱,住店的花些小钱儿开心,当真便是在旅途之上,亦让人有种闲散安居之感。
只不过闲散是平日里,待到如今,任谁被困在店里三四天,都开心不了,客栈满了员,连饭堂里都挤满了人,大人抱怨小孩哭闹,吵得思家旅人,更觉烦恼了。
“这贼老天,下起雨来竟还没完了,可真冷。”
“呸呸呸,可不敢抱怨老天,不过这天是古怪,别是什么异象吧?”
“我出门前还特意去寺里求了签的,说是风和日丽,最宜出行,真是骗子!”
“你去哪儿求的?我同你说,别的地方都不灵验的,伍王庙求这个才是最灵的,可恨我走之前,忘了去。”
“下次可记得了。”
就在这熙熙攘攘之间,天字三号房的屋门开了,就见一个模样极俏生又水灵,做个少妇打扮的姑娘,袅袅娜娜走了下来,站在楼梯上的半截儿上对店小二招手道:“小哥儿,傍午了,开火没呀?”
那小伙计虽然忙得焦头烂额的,但一见那姑娘,顿时满面堆笑过来,打恭作揖道:“早就预备着了,楼上那位大人今儿要吃什么?姐姐吩咐下了,我们这儿就去做。”
少妇——自然就是刚成亲没多久的芝麻了——依旧是那么个天真烂漫的模样,笑道:“如今外面这样子,谁还求什么极好的呢?今早我让小哥儿准备的芋头,可做好了?”
“是是是,已经煮好了。”
“那便切了片儿,裹了榧子、杏仁儿和酱炸了。我昨儿见你们后面还有些干鱼,洗干净切碎了,和米并酱煮粥,再有什么野菜的,随意清炒一份来便好。我们大人嘴刁得很,可千万小灶,看好了火,不然她不爱吃。”
芝麻说一句,小伙计应一句,都记在心里,末了笑道:“姐姐可真是个精细人,这都怎么想出来的做法。”
芝麻掩嘴一笑:“这离精细差得远,我家大人是正经读书人,太太也读书知礼,咱们做下人的,可不就得多学着些。”
小伙计满口奉承,堆笑脸看着芝麻回身上楼,便去后厨告诉了。
倒是饭堂里有今日新来的人,竖着耳朵听见那话,便问其他人:“怎么?这儿还住着个大人?怎么不去驿馆?”
“驿馆离着这儿三十里呢,哪里走得成?”有人低声笑答道,“听说是海盐县的新任县令,要说还是老天爷公平,阻了咱们的路,也没放过当官的嘛。”
这句话,顿时得了周围诸人的赞同,中有一跑商的人听见,皱着眉道:“新任海盐县令,哎?是不是和前些日子,坏了事的郡主有瓜葛的?是个探花郎?”
“坏了事的郡主?商家是从京城来的?”
“正是,做些胭脂水粉的小本买卖,刚从京中回来,听过些事情,信不很真的。”
“那不是都有太太了吗?怎么还与郡主有关系?又怎么坏了事?”
“在下也并不十分知道,就听说呀……”
……
前面的饭堂之内,诸人小声说着京城传来的种种八卦奇闻,而客房之内,顾绮正裹着厚厚的斗篷,抱了个手炉瘫坐床上,旁边地上是烧得正旺的火盆,烘散了屋中寒气。
却依旧烘不开顾绮了无生趣的表情。
所谓福祸相依,她的穿越身、魂不太匹配,虽然因此有了个“离魂之法”的金手指,但附加就是疼与冷。
现在都这样了,她甚至怀疑待到腊月间,自己能被冻僵。
字面意义上的,“僵”。
偏偏她的亲戚,忽得又来看她了,与这天气一道,逼得他们一行人不得不留宿此地,才让顾绮能安稳养过这段日子,也让周庆娘稍微安慰。
不过,“自家大人竟然是个女子”这事儿,到底还是吓到了芝麻和张桐两个。但这二人,一个豁达,一个心大,琢磨了半下午,觉得林大人本就是假的,那男人女人好像也没差别,便自行平复了惊吓。
倒让顾绮感慨还真是俩活宝贝。
眼下,周庆娘正发愁,拨弄着炭火叹气。
“一共三件斗篷,两个棉衣都给你裹上了,还冷得厉害?”她轻声道,“这可真成症候了。待到海盐安顿下,无论如何也要请个大夫才是。”
顾绮挤出个笑,摇头道:“胎里带来的,请大夫没用,过了冬天便能好些了。”
二人正说着,芝麻已经回来,笑盈盈道:“要了极好的粥,大人多喝点儿,能暖和些。”
话音刚落未落之时,忽听见客栈外传来嘈杂之声,有人粗声粗气地驱赶人,引得两个孩子发出了尖利的哭声。
她一皱眉头,看向芝麻。
芝麻一脸茫然:“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楼下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些,而那些呼喝驱赶的声音之间,还有桌椅搬动的声响。
顾绮皱起眉头,抱着手炉下床道:“出去看看,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