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七叶话不多,骨子里沉迷医术,又因自身经历,养成个心如止水的性格,素昔待人总是淡淡地笑着,眉眼之间缠绕些许疏离之意,看起来是寡言少语的高岭之花。
但如今,这朵高岭之花忽然用嘲笑的语气反问,竟将这初冬直送入三九,冻得周围人说话声气都小了。
周笙打了个寒颤,差点儿忘了这是戏,险些脱口而出:要不,咱们不去吧。
顾绮做出个惶恐的样子,慌忙摆手道:“自然没有,就是正正经经地吃一餐饭,是吧,内兄?”
说罢,她以胳膊肘轻撞了周笙一下,光明正大地递了眼色过去。
周笙反应过来,慌忙点头道:“是是是,姑娘放心,大人是正经大人。”
平七叶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目光收时在陈阿大身上,却无视地扫过,未做停留。
陈阿大的背了下去,嘴角笑着,眼神狠戾。
楼子里出来的姐儿,一朝赎身,真当自己就是县令小老婆了不成?
“如此便好,大人快去快回吧,我和太太都在家中,等着大人呢。”平七叶敛了气场,重新绽放柔美的笑意。
而后,屈膝施礼,转身施施然去了。
芝麻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至周庆娘身前时,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太太,回去吧。”
周庆娘冲着平七叶的背影,狠狠道:“谁同你是‘都’?呸。”
又向顾绮:“回来再同你算账,不许多吃酒,若是醉了,便赶你在门外睡!哼!”
眼瞅着她二人都回了后衙,顾绮和周笙松了一口气,本就缩起来的肩膀,这次干脆垮了下去。
演戏,不容易呀。
顾绮一手捧着心脏,一手豪迈地拍着周笙肩膀,谢道:“今日之事,幸亏有内兄周全。”
周笙既想摆大舅哥的款儿,但笑得还有对上官的谄媚。
“哪里的事情。”他说着,心有余悸地看看后衙,压低了声音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妹夫莫往心里去。”
说话间,有三个人分开人群进来,口中还道:
“怎么都围在衙门口儿了?成何体统?来人呀,还不快给驱散了。”
不过也没等人驱赶,县民一见是他们,早都悄声散开了。
顾绮看时,就见两个绿色官袍,一个则着直裰,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一个留着长须,一个面色有点儿黄,还有一个是酒糟的鼻子。
若平七叶没走,会发现这就是她看见的,藏在街角的人。
三人颐指气使地驱散人群,方换了笑脸对顾绮施礼道:“卑职等见过大人。”
“不必。”顾绮微微颔首,看向周笙。
周笙立刻挨个介绍着——长须的是八品梁县丞,黄脸的九品王主簿,直裰的是朱典史,未入流。
顾绮对上了脸,笑得极其和蔼又内敛,大方又不失官威。
除了两腮略疼。
众官吏见过了,周笙又拖着顾绮往外去:
“妹夫,为兄在怀春楼已经订了上等席面,诸位也莫言推脱,同去,同去。”
诸人或明或暗地看了一场好戏,对新县尊与周师爷各有了猜测与新看法,口中纷纷称愿。
陈阿大更是上前一步,谄道:“为大人接风,自然要去的。”
“客气了,本县今后,还需要诸位帮衬呢。”顾绮整理了被周庆娘揪乱的斗篷,笑盈盈地出了衙门。
门外,李青玉还贴墙根站着,将脸绷得紧紧的,直到周笙凑上去说些圆场的话,他的表情才略微好些,只是耳朵已经有些红,不知是怕生还是生气。
安儿始终站在马车前,垂首立着,若不是那张脸生得惹眼,当真会被人忽略。
只朱典史不经意地看清他的模样,眼中闪过丝迷惑,开口道:
“这位小哥儿,是大人的随从?”
安儿听见他说话,头又低了一些。
他皮肤白皙,五官尤其藏不住的好看,此刻这样垂着头,不见瑟缩,只有疏离。
“他是我的书童。”顾绮说着,走过去抬手在他的下巴上,和逗猫似地挠了挠,迫得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名叫安儿,”她笑对朱典史介绍,又对安儿道,“如今你主家我好歹是个官儿了,待人接物的事情,也该学着些,动不动就缩在一边,成什么样子?张桐,好生教他,以后让他每天说够一百个字再睡。”
张桐没理解这吩咐是真是假,不过本能地应了声:“是。”
旁边朱典史干笑了两声:“大人倒是爱玩笑。”
“本官可不是玩笑,书童嘛,伶俐些才好。”顾绮不满地看了安儿一眼。
安儿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是,小的知道了。”
朱典史将猜疑之色藏住,说了些吹捧之余,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往怀春楼方向去了。
被驱散的县民,此刻不再躲藏,边探头探脑地瞧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内心甚是满足。
本县新任县令长得可真好看。
本县新任县令特别怕老婆。
本县新任县令家里娇妻美妾齐了,但都是母老虎。
本县今后八卦作料不会少了,幸甚美哉,普县同庆!
……
芝麻在二堂与后衙之间暗中观察了好久,直到确认人都离开了,才跑回后衙,拍着胸口对周庆娘笑道:
“太太哭得真像,和下蔡见过那些气丈夫吃花酒的太太,一模一样。”
她们初来乍到的,后衙之内尚没安置丫鬟婆子,自然不怕说话没人听见了。
周庆娘喝了半壶茶水,方才心有余悸道:
“你还笑呢,我都吓死了,生怕演砸了反而误事,芝麻,你觉得陈捕头信没信?”
芝麻偏着头边想边说:“我觉得,信了吧?咱们演得挺真的。”
周庆娘略微安心,复又苦着脸道:“这以后的日子,天天都要这么演戏,成什么呀。”
芝麻心大:“挺好玩儿的,现在知道大人为什么就爱扮个男人了,这装着不是自己的时候,看事情都不一样了。”
周庆娘被她逗得直笑。
“可真是个孩子了,”她说着,起身道,“平姑娘呢?安顿好了吗?我去瞧瞧她。”
说着话,人还没迈出屋门,平七叶就过来了,两个人在门口打了照面,略尴尬地对视片刻,旋即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拉近了不少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