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一朝自云端跌落,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没有过激的冲动,没有自伤的埋怨,没有自暴自弃的难过。
他就像个少年老成的君子,言谈间连真正贼人的可恶都不肯多说,只秉持圣人所说的自省之言,评论自己的是非,下定将自己送入险境的决心,想以自己之力,扭转乾坤。
顾绮那双在宽袍广袖之下藏着的手,攥紧又松开。
“既然是别人有心栽赃,这……如何能是殿下的错呢?再说了,殿下真要有所作为,也不必走至这一步。”她的语气和缓下来,还是想要劝他回京。
谢霁浅笑:“自出生起,祖辈打下的万里江山,世居于此的境内之民,便是我的责任了,我无从选择,只能走下去,看看自己能不能成事。”
顾绮又感动又生气,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靠离家出走来试成事?殿下对责任二字,是有误解吧?”她似笑非笑地问道,“若你担不起,一条命葬身于此,今日的话,岂不都是空言了?”
谢霁面色变得肃穆起来。
“昔年,曾祖揣着三个铜板,带着尚是浣纱婢的曾祖母离乡,终打下了这江山;祖父出征,君父三道金令宣而不回,终渡江一统南北;父皇十二岁隐姓埋名偷入行伍,驱北敌,拓疆土直连北极之海,归化无数子民,还在行伍中结识了后来的镇南侯。”
他仿佛背史书一样,说起这些家族旧事来,带着与有荣焉的自傲。
这是流淌在他姓氏里的骄傲,甚至与那皇位无关。
“我是他们的子孙,也当可以。若真如你所说死在这儿,那父皇尚是鼎盛之年,我还有两个兄长,四个弟弟,总有人能担得起的。”
顾绮到底是被气笑了。
哦,祖传中二期离家出走。
也……挺好的。
他将这些视做责任,挺好的。
“怪道惹了这么大的祸,皇帝还愿意替你遮掩,许这时候他老人家心中正高兴,不愧是亲生儿子,有骨气得很,上告苍天,下慰先祖吧。”她舒了一口气,揶揄了一句。
方才还兀自豪迈的谢霁,难得皱了下眉头,疑道:
“义士……是在对父皇不敬吗?”
顾绮立刻敛容正色,目光微垂,脊背都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道:
“不敢,下官只是在夸殿下志向宏大,听得我热血沸腾,只觉当早日协助殿下,解决此间事情。”
谢霁丝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她的解释,复又高兴起来:“如今我已经是庶人身份,义士还是别叫我殿下了。”
他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我结拜吧,以兄弟相称,好不好?”
呃?!
顾绮吃惊地看着他不带玩笑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青玉起先不知道她是女子。
合着是因为……太子就不知道呀。
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拱手道:“蒙谢兄抬爱,那便兄弟相称吧。”
谢霁高高兴兴地回礼,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块玉佩递还她:
“贤弟收着吧将来说不定能用上呢。”
顾绮接在手中,又问道:
“文令长如今执掌黑鸦军江南卫,那谢兄能调遣吗?”
“自然是不能的,但只要文正在江南,查出的事情,我便能让他递去京中。”谢霁道。
“那……李兄知不知道?”
“尚不知道。”
顾绮思忖片刻:“待我回去同他说罢……不过那些人心狠手辣的,李兄以后要睡不安生了。”
“不怕,”谢霁笑道,“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将我放在眼里。”
顾绮一叹,忽然问道:“前段时间嘉兴府醉华楼里,有人要杀平七叶的事情,谢兄听过吗?”
“有耳闻。”
“那谢兄可知,要杀平七叶的人,与六凉县追杀你的,是一路人?”顾绮笑问,“谢兄觉得,你与平七叶相比,又如何呢?”
谢霁的脸色微变,旋即又平静了下来。
“是吗?藏不住了呀,看来贤弟逼得他们吃紧了。”
顾绮听他这话中意思,忙问道:“他们是什么人?还请谢兄直言相告。”
谢霁怔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她:“贤弟不知道吗?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因为穆戬的一句话。
不过穆戬的事情关系鸯儿的姐姐,在无确凿证据之前,她不想让谢霁对鸯儿生疑。
是以她道:“我来这里,是因林大人留给周姑娘的一样东西。”
她将账单的事情,同谢霁说了。
谢霁的脸上现了苍白,他去拿桌上的茶杯,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与贤弟交了两次手的人,就是那些海盗呀,可……呵……我以为,他只是图财而已……”
“他?谁?”
“孟冯,东厂大太监,算是父皇重用的人。”
顾绮睁大了眼睛,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原身,到底为什么非死不可。
她压下心中翻腾的念想,反而笑了。
“怪道那天在六凉县外,鸯大人检查尸体的时候,要割开裤子呢……不过谢兄不必十分担心,现在我们和他们互有胜负,只要能从本县那几个胥吏身上……”
顾绮说及此时,看着谢霁藏着得意的目光,想到了什么,猛地住了口,一双桃花眼瞪得大大的,看向谢霁。
“谢兄,本县梁县丞家失窃的案子……别是你干的吧?”
谢霁笑着点头。
“是我,有不少收获的,喏。”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其中一枚汉代白玉戒指,就值这么多钱,所以那个外室不会简单的。”
顾绮僵硬地从他手里接过银票。
都是四通票号的银票,百两一张,足有十一张这么多。
她脑壳儿又开始疼了。
被废太子再就业,生计所迫沦为飞贼。
难怪陈阿大他们查不出来任何蛛丝马迹,凭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到偷东西的是废太子,销赃的是四通票号。
“就算是灯下黑,谢兄这般戳在那些人心窝子上,也太险了些。”
“他们本就盯着贤弟,我只是让他们更糊涂点儿罢了。”
顾绮白了他一眼,将那叠银票理所应当地揣在了自己怀里:“谢兄,是在算计我吗?”
“你我兄弟,说什么算计?钱你用着,我还有许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