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正是安阳热闹的好季节。
再有个十多日,便是皇家赛事,皇室每三年会举办一次赛试,安阳城内的贵族子女都会参与,男女都会进行比试,人人都想争个第一,因为这场赛事皇上和朝中大臣及后宫妃嫔都会在场观看,故而有胜者被皇上欣赏而至入仕升官,也有女子被后宫娘娘看中而有机会嫁给王侯将相。所以现在安阳城内的贵族子弟都牟足了劲练习,想在皇家赛事上一出风头。
正午,凤韶刚用完午膳,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书,唐夫人来看她。唐夫人坐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说话,凤韶才觉得有些不对,她放下书抬起头,开口道:“娘上午不是去找其他几位夫人品茗了吗?”
唐夫人笑了笑,回道:“有几位夫人临时有事,便改了时间。”
凤韶点点头,倒也没在意,继续低头读书。过了良久,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她抬头看到唐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娘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唐夫人纠结了片刻,才缓缓启口道:“是锦丰…这几日我去看他,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的,我问他怎么了,他那个好强的性子也不肯告诉我。我想来想去,就算你父亲和你大哥去问他也不会说,我看他近来挺依赖你的,你…你能帮娘去问问吗?”
“娘这说的哪里的话,丰弟也是我的弟弟。娘放心吧,我会去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凤韶回答道,唐夫人舒了一口气,感激的拉住她的手。
唐夫人走后没多久,易念也回来了。方才唐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便递给易念眼神让她去查。易念禀道:“小姐,查到了,小公子从学堂下了习课后,有时便被一帮人拉进空巷动手。那帮人是四海阁的。”
四海阁是安阳城内的黑帮,说白了他的背后有权势大的人在罩着。唐将军在天下都是有声望的,四海阁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丰弟几次三番的动手,这背后是谁放的话?
她冷声道:“那下午便走一趟四海阁。”
午后。
步临风刚办完事就被尹霖拉了过来,他坐在椅子上刚饮下茶水,就听站在窗边的尹霖惊呼道:“她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步临风平常对旁的事满不在意,便也没有关心尹霖看到的是谁,但是尹霖反应了片刻,便拉起步临风走到窗边,边说道:“你看那是谁。”
步临风双眼微眯,只见唐家那个小姐在四海阁门前下了马车,她驻足看了看四周,而后提步走了进去。尹霖语气变了几分,道:“她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四海阁是什么地方,她倒是也有胆子。”
风韶刚走进门口,几个壮汉便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男子大胆的直接伸出手要摸她的脸,轻浮道:“姑娘来这可是来找我?”
易念抽出长剑指向那男子,刀悬脖颈,那人态度变了,但话语仍然硬气,他威胁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敢在这里放肆?!”
凤韶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便往里走进去,易念收回长剑紧随其后。她刚走到里面,里面的人听到动静便都下楼围了上来,有一男子冷声说道:“这位姑娘,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凤韶自顾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悠然开口道:“龙井,谢谢。”
刚才的男子坐到她的旁边,那人的手覆上她放在桌上的手,轻佻的说道:“姑娘是把我这四海阁当成了茶馆?也不碍事,正好爷我闲着,就陪陪姑娘。”
凤韶冷笑一声,刹那间,她将袖中的匕首插入那男子的手中,众人都还没有接受眼前的一幕,那个人看着手上插着匕首还不止的冒血,疼的顿时大叫。
一旁的人反应过来后都凶狠的上前,凤韶将匕首拔出后又一次的插入他的手中,阴冷的说道:“谁敢动?”
那男子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不知所措的高声喊道:“都别动!都别动!”
片刻后,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从后堂走了出来,他肃声道:“这位姑娘有话请好好说。”
凤韶松开了那男人,随即他便被其他人带了下去。领头的男子坐在她的对面,开口道:“姑娘有何事来四海阁?”
她从袖中拿出绢帕轻轻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边淡声道:“我是唐锦丰的姐姐,我今日来这里是想问问,我弟弟何故惹了你们?”
那男子也不是怯场的主,他应对自如,语气掩不住几分轻蔑,回答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姑娘与其来我这里找麻烦,不如去问问你弟弟惹了什么人。”
凤韶才放下匕首,抬眸直视那人,她沉声道:“不管他惹了什么人,我且告诉你,我唐家的人还不是你们能动的。”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牌子,递到那人的面前,微微勾起唇角,道:“你若是觉得我说话没分量,那便让他来。”那男子仔细一看后愣了一愣。
周围也有眼尖的人看出来奥妙,其中一个人窃窃私语道:“这牌子可是白楼所有,这块牌子在,就相当于白楼楼主在场,甚至有传言说凭此牌可号令天下群雄。”
有一个新人许是不懂,不屑道:“白楼算什么,能有我们四海阁厉害?”
那人连忙捅了捅他,制止他说下去:“你懂什么!那可是江湖第一组织,咱们四海阁顶多只能在安阳城内称霸,可白楼的势力遍布天下各地。而且别说是白楼的楼主了,就是下面的杀手都高深莫测。而且我听说啊,白楼近来连南黎一半的钱庄都收购了!还有啊,咱们四海阁背后是有官贵拿钱支撑运转,白楼那样大规模的组织,又不依靠皇室官家依然混的风生水起,可是江湖中别的组织都没办法比的。”
白楼声名在外,除了不惹皇室中人,听闻只要出的起高价,没有白楼收集不到的情报。江南曾有一个大家族,背后也有江湖的帮派撑腰,有人出了天价让白楼灭族,没人想的到过了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整个家族的人无一生还,也是自那以后,白楼的威名更加远扬在外。这么些年,不只是南黎的皇室,天下三国的君主都有意拉拢白楼,可连白楼楼主的面都曾未见过。
那男子似是不敢相信这块牌子的真实性,反复拿在手里打量。凤韶用手扣在桌上敲了敲,示意他将牌子还给她,随后,她又饶有意味的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若是白楼收了我的钱,想平了你这四海阁呢?”
男子目光复杂的抬头看着她,并将牌子递还给她,凤韶起身作势要走,那男子才觉察到她身上利落的英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杀气。凤韶临走前淡漠道:“转告放话的人,再敢碰我唐家的人,我定不会放过他。”
步临风倚在窗边,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就看到了凤韶安然无恙的从四海阁出来了,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别说是她一个弱女子,换了旁人谁进去能好端端的走出来。
尹霖早不耐烦的坐下喝茶,他问道:“怎么样啊?她出来了没?”
步临风嘴角不自觉的扬起,轻轻的“嗯”了一声。能进了四海阁如此轻松就全身而退的人,她独一份儿,看来,她果然不简单。
临近日落时分,唐府。
唐锦华正准备出去参加喜宴,见唐将军和唐夫人都在前厅里,便走进去问安道:“父亲,母亲,我出去了。”
“礼都备好了吗?”唐将军关心道。
唐锦华笑着回答道:“父亲放心吧,王家的婚宴,我自然不会失了礼数。”
唐将军点点头,发觉唐夫人在走神,便关心道:“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在走神。”
唐夫人愣了一愣,一直没有回答他,她心里在思量该不该告诉他们唐锦丰的事。刚要开口,就见凤韶走了进来。
凤韶看到唐夫人难掩的愁容,微笑着走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道:“娘,事情都办妥了。”
唐夫人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但碍于唐将军和唐锦华都在也不好多问,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笑容。唐锦华也没有多想,便道:“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唐夫人笑着拦道:“哎,等等,带着你妹妹一起去!”
凤韶和唐锦华都愣了一愣,唐夫人继续说道:“让韶儿和你一起去,趁着今晚的喜宴,正好让你妹妹熟悉熟悉。”
不等唐锦华说话,凤韶先说道:“娘,我去干嘛啊,我又不认识他们。”
唐夫人拉着凤韶就朝外走去,边道:“就是不认识才更应该去认识接触一下,以后总是要熟悉的。”说着她拉过唐锦华叮嘱道:“你照顾好你妹妹,别光顾着和那些人饮酒作乐…”唐锦华听着唐夫人没完没了的嘱咐,连忙一把拉过凤韶快步溜走。
凤韶对今晚的喜宴也是略有耳闻,王家的大公子娶亲。王尚书是兵部尚书,六部的尚书只有他中立,其他人分别都倒戈向太子或恒王,所以今晚太子和恒王也会借此喜宴拉拢王尚书。
喜宴开始时,唐锦华便被一些要好的贵族子弟拉去一旁喝酒,一时顾不上凤韶,便独留她在桌上。周围的小姐都和朋友在热络的聊天,只有凤韶落单。她倒不觉得尴尬,只是厅里有些闷的慌,她不想扰了喜宴,便悄然离厅。王府今日分外热闹,到处都点上大红灯笼,她特意避了去,但也没去太偏僻的地方,随便找了个湖边石桥上吹吹风。
四周静谧,夜凉如水。远处的园子种的海棠花开了,顺着微风飘来,暗香浮动。
凤韶站在石桥栏边,晚风拂面,她才好了些,易念看凤韶脸色有些不好,小声说道:“小姐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们提前退席吧?”
凤韶深呼一口气,刚要开口,却在不经意间看到石桥下不远处的湖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她正好对上他的一双眼眸。
凤韶在外拼搏的这六年里见过很多的男人,逢场作戏,擦肩而过,生死之争,多到数不清。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在觥筹交错的宴席,在危机四伏的深夜,她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冷冽,深沉,阴郁,好像一支利剑,仿佛可以刺穿一切,猜中人心。而那双眼睛却在她看向他的时候漾着淡淡的笑意。
凤韶自以为自己的气场已足够强大,但那是她在这六年里拼死拼活的从尸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可那个男人只是站在那里,根本都没有开口讲话,身上就散发着让她惊讶的强大气场。
凤韶开口道:“他是谁?”
易念顺着凤韶的目光顺势看去,夜里辨认了片刻后回道:“步临风,步侯爷。”
这位步侯爷也算是个大人物,他的母亲是宣帝的妹妹挽阳公主。挽阳公主与驸马相亲相爱,可惜造化弄人,驸马战死疆场,挽阳公主因此患了心疾,抑郁而死。这位步侯爷却并未因此消沉,十八岁便主动请缨出征边关,宣帝只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随意拨派给他三万精锐。然而满朝上下,包括宣帝,谁都没想到步临风竟率军连连攻破西部城池,短短一年时间,收复了西北疆域,屡战屡胜而名扬立万,更由宣帝亲自加封,位至侯爵。
且不说他能有如此胆魄可以面对战场的险恶,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能镇得住军中,便是这份统军才能就已经够让天下人佩服了。
凤韶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穿的是黑色华服,她说道:“哪有人家喜宴穿黑色的。”语罢,她不禁咧嘴一笑。
步临风站在湖边,夜风飘来带着微微海棠花的味道,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昏黄的灯笼光投撒在她的脸上,却显得她很清秀。此刻的她许是因为有些小醉,脸上少了些下午在四海阁门口时见到她的那种戾气,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娇柔。
待风韶回去时正好宴席结束了,她便直接去府门口等待唐锦华,过了良久,唐锦华和一帮官家子弟有说有笑的成群走了出来。
他看见凤韶时,顿时笑了笑,而后走上前叫道:“妹妹。”
凤韶一时间有些怔愣,唐锦华是那样自然平常的叫她妹妹。她进唐府之前自然将唐府上下的人都摸了底,唐锦华从小跟着唐将军习武上战场,练就了军人的气魄,性格也培养的有几分冷漠,都知他除了家人和兄弟,对其他人向来是拉着一张脸的。她和他交集不多,大部分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唐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完全接受她这个‘妹妹’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是不是喝醉了?”
唐锦华道:“你看大哥像是醉了的样子吗。妹妹啊,我一个兄弟从边关回来了,大家想去华悦楼再聚一会儿。”
凤韶点点头,回道:“那大哥别喝太多了,我就先坐马车回府了。”
唐锦华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拦道:“不不,这大晚上的你自己坐马车回去怎能行,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你同我一起去华悦楼,我们也用不上多久,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凤韶正要开口,唐锦华拉着她就朝马车走去,边道:“哎你就听大哥的话吧,再说了,你这要是自己回去了,娘得骂死我。”
凤韶不禁咧嘴一笑,答道:“好吧。”
唐锦华捏了捏她的手腕,不由皱眉道:“妹妹啊,你怎么这么瘦啊,你看你的手腕多细啊,我一攥就能攥住,手上一点肉都没有。”
“唉,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你回家了,就安好心,大哥定会保护好你的。还有啊,你得多吃点知道吗,这么瘦可不行,府里的饭菜若是吃不习惯就说,你有没有喜欢吃的糕点什么的,大哥可以下朝了之后给你买回去......”
其实后面唐锦华说的话她没有听进去,她很感动,唐锦华那样不苟言笑的人,却在此时絮絮叨叨的关心她。其实不只是唐锦华,她感觉的到,唐家人都在用每个人自己的方式,给她温暖和爱。
...
月亮藏在一片乌云之后,只余若隐若现的光亮在黑暗的天际。
凤韶站在露台上倚着栏边,有些无聊的看着天空,却看不到星星,只有乌云。
唐锦华带着一身酒气走到她的旁边,开口道:“等久了吧妹妹。困不困?我已经叫他们去备马车了,我们马上就回家。”
她道:“我没事,大哥是不是都喝醉了。”
唐锦华摆了摆手,憨笑道:“这点酒算什么,你大哥酒量好得很,就是他尹霖和步临风加一起也喝不过我!”
凤韶不由一笑,唐锦华也哈哈乐了。之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唐锦华也顺势看着天空,叹道:“可谓是...世事无常啊!”
上一刻唐锦华还在笑,这会儿他又如此感伤,凤韶愣了愣,问道:“大哥是有什么心事吗?”
唐锦华沉声讲道:“嗯...只是今天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听刚胜仗回来的兄弟说,以前一个同僚战死疆场了。”
凤韶沉吟片刻,回应道:“那样的人可真是英雄啊。”
唐锦华轻轻一笑,继而道:“不,在我心里英雄只有一个。”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继续讲下去,她不由回头看向唐锦华,疑惑道:“大哥怎么不说了?能让大哥称为英雄的,我倒是想听听是谁。”
她眸光流转,随即扑哧一笑,说道:“哎,该不会就是父亲吧?”
“不是。”唐锦华的眸光黯了黯,良久后才道:“是一个...现在不能提起的人。”
“他的名字是现在的禁忌,谁都不能提。他...他以前也是我们朝的大将军,和父亲很要好,我小时得幸与他一起上过几次战场。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即便身后没有援助,甚至胜利的希望很渺茫,他还是毫不退缩,他还是会不畏的直面战斗。我在他身上学会了责任和坚守,我真的很崇敬他,他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
起初凤韶只以为唐锦华是喝多了所以话也多了,听下去后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张了张嘴,鼓起勇气问道:“他...他最后怎么样了...?”
“蒙冤受死。”
凤韶心底一震,原来真的是她的爹爹。
英雄吗。
可就是这短短二字,却包含了无尽的沧桑与悲凉。他是英雄,他那么了不起,那么神勇,又是那么的骄傲,可终究敌不过命运。他也是人啊,他也会死,到头来也变成了黄土一抔,终究还是长眠地底,与世无争。
那儿的山谷也变得安静了,偶尔有飞鸟掠过,惊了停滞的空气。
再也不会有杀戮了。
英雄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死于阴谋,没有反抗。
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没什么拯救人间的万丈豪情,他被称为英雄不过是因为他想拼尽全力保护身边的人。
从拯救世间到后来连至亲的人都没能力保护,他打不动了,他也是时候该休息了,可是他也再也回不来了。
而那片被鲜血覆盖的大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变得绿草如茵。那里有阳光,有微风,有仍在世挂念的亲人留下的祷告。
“韶儿,我知道你的背景不简单,可不管你做什么,你要知道,以你的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这个世间的规则。”
凤韶若有所思的答道:“我没想要改变什么,我只不过...是有几个想杀的人。”
唐锦华明显感觉到她情绪有几分不对,而且她的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他靠近她几分搂过她的肩,安抚道:“韶儿,不管怎样,都要以保护好自己为前提。而且你不再是一个人了,大哥在,还有整个唐家在,定会护好你的。”
凤韶微微有几分动容,她点了点头,唐锦华舒缓出笑容,牵起她的手说道:“走了妹妹,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