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三日,步临风的伤势不容乐观,但军中还算越来越稳定,而靖边外的西凉大军蠢蠢欲动。
帐内。
凤韶端坐在案前看着兵防图,忽然连咳了几声,易晏担忧的走上前,易幽连忙递上绢帕,她接过绢帕又是重重一咳,她拿下绢帕一看,上面有血丝,她毫无动容的将绢帕扔到一旁。
易幽也对这些日子凤韶的辛苦了然于心,她白日里要去巡营,没有一丝懈怠,努力的维持军中稳定,安抚军心。当初她刚来的时候,将士们都觉得她是个女子满是瞧不起,而现在士兵们已经很是敬重她了。到了夜晚她回了帐篷也不歇息,一直守在璟王的榻前照顾守着。
易幽开口道:“您这身体不能操劳过度的,趁这会儿没什么事,您快去睡会吧。”
易晏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附和道:“是,你都多少天没好好睡过了,这里我们来守一会,你快去休息吧。”
凤韶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了,她的确筋疲力尽,可她不能倒下,为了他,她必须打赢这场仗,带他回家。
她转移话题道:“军心还未完全稳下来,随我一起去军营里看看吧。”易幽和易晏相视一眼,无奈的只好应下。
凤韶带着易念和易晏在军营四处巡走,她走到一处人多围着的地方,那些士兵见她走过来,连忙让开路,她才看清他们是在煮食吃。做饭的那士兵憨笑着递上一碗白米粥,里面米粒甚少,那士兵说道:“请王妃见谅,粮草不足。我们只能拿出这点米了。”
一旁的元统领没好气的说道:“哼,大姚你就省了这碗粥给其他弟兄喝吧,王妃是都京来的娇贵之人,怕是吃不下这糠咽菜吧!”
大姚有几分尴尬,也不知该缩回手还是怎样,他就举着碗不动。易幽斥道:“王妃来军营两天了,伙食一直都是同军中士兵一样,元统领究竟是看王妃何处不顺眼,要如此阴阳怪气的说话!”
凤韶拍了拍易幽,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而后她对大姚微微一笑,接过那碗粥,一饮而尽。她用衣袖边擦了擦嘴角,对围在这里的士兵说道:“我知道大家很不容易,我现在恳请大家再坚持一下,粮草和兵马已经尽快赶过来了。不管怎样,我都与你们同在。”
...
翌日清晨,凤韶擦了擦脸,听秦隐禀道:“昨夜援军就到了,一会上午您得去和带军的主领交接一下。”
她惊讶的放下手中的绢布,问道:“昨夜就到了?怎么没人叫我?”
秦隐答道:“您昨夜守着殿下的时候困的睡着了,您难得能休息会,也不差一个晚上。”
凤韶看了看还未清醒的步临风,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去主将那看看,你在这守着他,一会易幽就过来了。”
秦隐应下后,凤韶转身离开帐内。
她来到主将所在的帐内,外面守着的士兵见是她也没做阻拦,当她掀开帘帐走进的时候,整个人愣住。
顾长霖端坐在案前,看到来人后微微一笑,开口道:“见到我就这么惊讶?”
凤韶走进去,蹙眉问道:“你...你就是此番援军的主帅?”
“是。”
“你疯了?!”凤韶低吼道,“人家想回去都回不去,你怎么还往这儿来?!”
顾长霖缓缓起身走至她的面前,忽然低头注视着她,笑道:“你看,你还是在意我的吧。”
凤韶撇撇嘴,往后退了一步,顾长霖挑挑眉,说道:“你还说我,你不也是吗,人人避之不及,你却急着来靖边。”
她抬眸对上他的双目,清声道:“因为我的夫君在靖边,我自然要来找他。”
顾长霖脸色黑了黑,良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她本就瘦弱,如今一张脸更是瘦的不像样。
“你瘦了。”
凤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是心情很复杂,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一个将领掀帘走了进来,他看见她在这里显示一愣,随后说道:“正好璟王妃也在,琛王殿下,人数清点完毕,各营统领已集合,您二位过去吧。”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看顾长霖,率先走出帐篷。
凤韶和顾长霖一同到了主营,各营统领纷纷起身,元统领道:“琛王殿下,请入座。”
顾长霖笑了笑,走到主位下的位子落座,众人面面相觑,只听顾长霖开口道:“璟王妃上座吧。”
元将领脸色一拉,说道:“这怕是不妥吧,既然琛王殿下已经来了,那璟王妃已经没有主使权了...”
“璟王妃做军中首领是陛下的旨意,况且兵符也在璟王妃手中,我此番前来是协助她的。”顾长霖打断道。
不管怎么说顾长霖能在众人面前给她留足面子她也很感谢了,凤韶不再理睬元统领,径自走上前入座。而其余统领一听顾长霖的话也不敢多语,便随着纷纷坐下。
一位统领率先开口道:“我认为既然援军粮草已到,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只需守住靖边城即可。”
凤韶正要开口,一名士兵快步跑进来,高喊道:“报——!西凉大军逼近城外十里!而且...而且他们也有援军了!”
有的统领惊诧的站起身,有人连忙问道:“现在西凉大军有多少?”
“大约...大约有十万!”
众人面上都露出难色,就连顾长霖也微微蹙眉,他们转头看向凤韶,只见她面无波澜,她开口道:“速战速决,我们出城迎击。如果我们守城,那一旦败了,直接就是城破,拉起战线在城外五里,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靖边。”
“怎么可能守得住?!我们现在才五万的兵力,他们西凉有十万大军,怎么战?!”
凤韶站起身,冷声道:“就这么战!反守为攻,杀出重围,还有一丝希望,若是就这么坐以待毙,后果可想而知!”
她拿出兵符举起,肃声说道:“大军稍作休息,分发补给,做好战斗准备,明日天亮之前就出城迎敌!”
众统领思量片刻,又看了看凤韶手中的兵符,片刻后皆俯身行军礼。
日落时分,凤韶心很乱,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在如此绝境之下爆发,她这一刻真的好想逃。她让易幽他们守好步临风,便自己去了后山,想静一静。
从高山望去,淡蓝的天空一望无际,深蓝色的薄云和粉色的云霞交叠,甚是柔美壮丽。
凤韶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放下一直紧绷着的肩膀。
她即便是在竞争当白楼楼主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慌和无助。她不怕死,她留了后路给步临风,更不用担心他会死,她怕输。
更多的是因为,她是凤韶,是凤平大将军的女儿,所以她不能战败,为了父亲,为了步临风,更为了她自己。
忽然有人坐到她的旁边,她顺势看去,只见是顾长霖她才放下几分警惕。
顾长霖没有开口说话,凤韶也没有起身离开,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坐着,静看天边的夕阳一点点沉沦。
“顾长霖,谢谢你。”她道。
他微微一怔,转头凝视着她。
凤韶道:“你做的我都知道,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要谢谢你。”她在汴京的时候,背后有很多人想对她下手,可在白楼收集到情报禀给她的时候,已经被顾长霖解决了。
顾长霖苦笑一声,他没有说什么,而是转回头看向天边黯淡的云层,他不禁想起,他请旨带兵要来靖边的时候。太后和哭着求他不要去,懿贵妃甚至跪下挽留他,可他对她们还是狠心了,因为他骨子里仅剩的那一丝柔情都给了凤韶。
他不怕死,不怕落魄,什么都无畏。
他永远记得,永远不会遗忘。
凤韶抱着他,在雨夜里,叫他的名字,要他活下去。
她收拾一下情绪,调整好了心情,便起身准备回去。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住,他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入他的怀抱中。
这久别重逢的相拥,对顾长霖来说是奢侈,可对她却是不可承受的重。
她惶惶无措,下意识扭摆试图挣脱,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掌牢牢碾压住,轻声道:“最后一次,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凤韶不再动作。
他贪婪的轻嗅着她的发香,人生并没有多少年,可以用来全盘赌注风月清欢。
这消磨断肠的苦,只有尝过才知道。他抽丝剥茧卸掉她的皮囊,看到她隐藏在最暗处最柔软角落的孱弱,娇憨,胆怯,仿佛一滴滴春雨,一丝丝细柳,一曲曲小调,浮荡融化他心扉。
他无比嫉恨璟王,甚至想要毁灭他,他夺去凤韶最纯情的时光,曾驻扎在她柔情似水的岁月,享用她,占有她,璟王更早见过她从不示人的模样。顾长霖想,如果最初就是他揭开凤韶的面纱,融化她闯荡天下的坚硬与固执,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缘分这种东西,错差了半分都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不容易狠心松开她,他真的不舍,他多么希望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
“今天过后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他要如何克制,隐忍,压抑,才能不将她带走,带她逃离这是是非非。他眼眶涨红,强行逼迫自己转身,消失在浓浓夜色。
...
一整夜,她没有合眼,一直守在步临风的榻边,而步临风也还是没有清醒过来。可当她看到步临风的脸庞时,那些复杂的情绪都退散。
因为他,她必须坚持。
原来人心中的爱,在绝望的时候也能成为一种信念。
凤韶依依不舍的又深深看了一眼步临风,随后起身穿戴盔甲。
她吩咐道:“易幽和秦隐,你们两个带着步临风从后山走,如果败了就直接带他回汴京。”
易幽轻叹一声,开口道:“尊主,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我们走吧!”
凤韶整理好甲胄,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不能走,我是凤平大将军的女儿,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能做逃兵,我不能给他丢脸。”
说罢,她不多做停留,带着易晏走出帐外。
时值凌晨,至于淡淡的月色,稀疏的辰星,使得这个冬夜显得格外寒冷和幽静。
凤韶穿过人群,站在高台上,她身穿甲胄,长发束起,显得更加英气了几分。
她环视严肃以待的将士们,又转头和顾长霖相视一眼,她微微一笑,目光坚定。
“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活着的人,战斗。”
凤韶话音落时,万剑出鞘,众将士高声道:“我等誓死守卫靖边!我等誓死守卫靖边!”
...
天,就要亮了。
阴霾渐渐散去。
靖边城外十里,血染大地,遍布横尸。
战后的平原是满目的疮痍和毫无生气的哀号,尽成废墟,往往延长几里。到处都是灰烬和血肉,犹如一条翻腾的红河,曲折蜿蜒从南向北。往日的山清水秀,变成了人间炼狱。
废墟中不知埋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死在废墟里,到处血流成河。
硝烟伴随着浓重的鲜血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经。
时间好像静止了,没有呐喊声,没有厮杀声,没有刀剑交错的声音。
而眼前是大雾弥漫,是浓烟滚滚,是觖目惊心的血泊,是弥漫澎湃的火海,是一声声烧焦爆裂的皮开肉绽。
凤韶左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右手拄着长剑缓缓站起身,打斗中她的发丝早已凌乱,脸上都是烟灰和血污。她迷茫的环视着周围,她身上的铠甲早就残破了,她握着长剑的手正有鲜血缓缓流淌。
忽然,一个北越的士兵高举已然破碎的军旗,大喊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北越胜了!”
凤韶苦涩一笑,她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步临风,你听见了吗,我们胜了。
这场大战,北越虽以少胜多,可到底是损失惨重,只有寥寥几个士兵安然无事,他们到处检查着还有生命迹象的同伴。
凤韶忽然想起什么,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环视着尸体,当她看到远处靠在尸体堆边闭着眼的顾长霖,重重一震。
她剧烈收缩的瞳孔骤然泛起猩红,顾不上身上作痛的伤口,跌跌撞撞朝那片血泊飞奔过去。
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空气中,她张大嘴麻木而哑声,双腿一软扑倒在顾长霖身旁,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她却顾不得疼痛,颤抖的手指伸向他脸廓。他如此脆弱,如此沉寂,阖着眼眸,似乎了无生气,没了呼吸。
黎明即起,昏天黑地,仿佛一场荒芜的末日,只剩苍茫的晦暗,阴霾与绝望。
凤韶根本无法克制惊慌与颤栗,她捧起他的脸,眼泪扑簌簌滚下,她感觉不到他的起伏,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那么髙大无畏,那么英姿勃勃,此时却苍白如纸,毫无声息沉睡在她的掌心。
顾长霖一直陪着她面对这千军万马,直到最后一刻还奋不顾身的为她抵挡住刀光剑影。
“你醒来好不好。我求求你,我求你睁开眼看看我,求你喘一口气。”
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又不敢过分揺晃,她趴在他的身上失了气力,怎样都无济于事,这场悲剧弥补不了,改变不了,眼前的每一处角落,都如同刀子狠狠的在割她的心肠。
“顾长霖!顾长霖!你醒来!顾长霖......”
一声仓皇而突然的咳嗽从他嗓间溢出,凤韶声嘶力竭的哭喊骤然停滞,压抑的嘶吼哽在她的喉咙,像一团猩甜的血。
凤韶破涕为笑,她道:“你总算醒了。”
“你...你能为我...落泪,我...这样...也值了...”
他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她未来得及说话,急促的呼吸从他染满鲜血的胸腔传出,她能看到他的肩膀处被长矛刺穿,肉洞源源不断的流淌着血。他每呼吸一口,脸色便苍白一分。
“我很痛。”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再坚持一下,求你,一定要坚持住。”随后她腾出一只手按在她肩上的伤口,为他止息淌出的血,那样的温热和粘稠,却更刺激着她,令她越发惊慌。
他惨白的唇上毫无血色,只有逐渐渗出的青紫,他哑声讲道:“这样也好,战死沙场,也算光荣,我也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凤韶摇了摇头,她抽泣着说不上来话,顾长霖刚伸出手,他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引得他闷哼一声。他冰冷的手指触摸上她泪痕斑驳的面孔,他这样轻拂了许久,直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露出她原本的模样。
他凝望良久后笑了笑,轻声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
她断续啜泣,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高大的身躯靠在她的臂弯里,可是瘦弱的她根本抱不住,只是咬牙死撑着不将他放下。这样惨烈的血泊,她哪里忍心放下,放下这个默默陪她到刀山火海的男人。
他流血的速度开始缓慢,地上的血浆甚至凝固,她喃喃道:“你别说话了,坚持住。”
凤韶紧紧握着他的手,却一点一点的感觉着他的体温越来越凉。
“下...下辈子...你...你等我...我一定要...最先遇到你...”
话音落下,那抹苦笑凝滞在他的嘴角边,他的手从她的掌心间脱落,重重的垂落在地上。
一阵风刮过这片死寂的荒芜,她瞪大的双眸里是一束猛烈的火光,遮天蔽日的黑烟还在翻腾,而置身在浓烟里的她浑浑噩噩。
晨光初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和她的身上,那样光亮,那样温暖。
她耗尽全力彻底拥抱住他,在万丈日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