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笙坠亡,令凤韶恍惚了好一阵子。
那溢满一地的血泊,残破不全的尸骨,崩裂粘稠的脑浆,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夜半时分,她捂着脸汗涔涔喘息,步临风总要点上烛火哄慰许久,她才能再次入睡,手也会紧握他,将身体蜷缩埋入他的胸膛。
那样的温软依恋楚楚可怜,步临风疼惜至极。
他一直以为她只有毒辣凶狠的一面,亦或是八面玲珑精明残忍,她似乎从不脆弱,永远高傲清冷的扬着下巴,对一切了如执掌,肆意操纵。
是四年前的那一天。
月色温柔,海棠花落,她站在桥上,他站在树下,只是相视一眼,她只是一笑,步临风没想到,她就这样走进了他的心里。
风声浮荡,步临风被吹拂回过神,窗外月色正好,怀中女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胸膛,他凝视她安静的睡颜,忍不住发笑。
凤韶困倦的睁开眼眸,说道:“谁在哭。”
“是我在笑。”
“你不睡觉笑什么!”
凤韶蹙眉翻身,又闭上了双眼,背对他入睡。温香软玉消失,他立刻没了脾气,将她重新捞回,哄着说不笑了。
夜深人静,佳人成双,也是花好月圆。
...
早晨。
步临风坐在榻边,俯身轻吻了风韶的额头,她感觉到后下意识的去搂他,却摸到了他身上的衣袍,她立刻清醒几分,倏然睁开双眸。
她揉了揉困倦的双眼,看到步临风已经换了一身玄色祥云华服,她问道:“你要出去?”
“嗯,你乖乖在家等我,若是困就再睡会儿,等我回来陪你用膳。”
凤韶去抓他的手,说道:“陛下不是准你休沐两日吗?”
步临风摸了摸她顺滑的发丝,轻声答道:“宫里有点事。”
“啊?”她顿了顿,连忙坐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去。”
“好。”步临风柔声道。
待进了宫,他们二人直接去了朝元阁,殿内只有尧帝和一个宫婢在,那婢女听到声响后微微抬头去看,凤韶看清那婢女的脸时不由一愣,这张脸熟悉的很,好像是皇后身边的人。
尧帝见他们二人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奏折,开口道:“等一会儿,一起听听吧。”
过了半晌后,王彦公公引着宋后来了。
宋若词走进殿内,见尧帝一脸严肃的坐在龙椅上,璟王和璟王妃站在一侧,又见她的贴身婢女代云跪在地上,仿佛料到一二,她还是面不改色的走上前,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假笑,问道:“陛下找臣妾有何事?”
尧帝目光微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代云,冷声道:“你说。”
宋后眸光一闪,只听代云颤声开口道:“太和九年…皇后娘娘找安宸公主谈话,正是那次谈话后,安宸公主自尽。安宸公主身上的血斑并非是体虚而至,而是皇后娘娘收买了安宸公主身边的婢女,在安宸公主每日的饮食里下了两味毒。”
尧帝眉头一跳,面色越发沉郁。
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记当年思柔身上起了血斑,连御医都不知病从何起,思柔向来心善信佛,她觉得那是她的报应,那段时间她精神恍惚,甚至有意远离他。那一天宋若词趁他上早朝的时候去找了思柔,许是事务太多,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一夜,思柔难得对他温顺,他却万万没想到,就是那一夜,天人永隔。
尧帝咬了咬牙,回神过来,继续听代云讲下去。
“懿贵妃的孩子是皇后娘娘收买了接产的姨婆和太医,本来是要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给掐死,后来那个接生婆害怕便把孩子抱走了,皇后娘娘命我去灭口,我恰好碰见了那个接生婆进了永寿宫。还有和妃娘娘不孕,也是当初皇后娘娘送了避子的寒仁汤......”
凤韶微微皱起眉,她也算在血雨腥风中熬过来的,什么残忍可怖的事没见过,可听到有人会狠心到想要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下手,也真是难以接受。
说着说着,不知代云是愧疚还是害怕,竟已流下泪水,她继续坦白道:“还有安贵人小产,丽嫔意外坠井身亡…”
尧帝听到此,也已然颤抖,他阻止代云继续说下去,高声喊道:“够了!”
尧帝看向宋若词依然波澜不惊的脸,阴冷的问道:“她说的,你可认?”
皇后的脸上亦有傲然不群的神情,她冷淡道:“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女卖主求荣,陛下也信?”
代云摇摇头,连忙说道:“奴婢并非只是为了保命,是...是奴婢与乾宁殿的侍卫陈智相爱,本想着等我年岁到了能放出宫后就与他成婚,没想到他为皇后娘娘办完事后,被皇后娘娘灭了口。奴婢...奴婢怕...这么多年,皇后娘娘身边的吴公公和李嬷嬷都被灭了口......”
尧帝死死盯着皇后,低吼道:“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你的蛇蝎心肠,你真是让朕恶心至极!”
片刻,宋后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她大喊道:“恶心?哈哈,好啊,那我便告诉你,步思柔就是我弄死的,还有你同和妃的孩子,还有这后宫无数的妃嫔!皇上觉得恶心,那也是我陪你度过这三十几年!”
尧帝无力的坐在龙椅上,他满脸的不敢置信,只听宋后继续高声:“皇上不知道吧,为什么步思柔舍得抛下你和刚出生的孩子就自尽,而且就算死,也是恨极了你。因为我告诉她,先帝死在你的手下,还有,我告诉她她只是一个玩物,永远见不得人!”
“她倒真是爱你,起初听我说后只相信你,是我告诉的她,她身上的血斑是她违背伦理的报应!如果她再和你继续在一起,那她的孩子和你都会遭报应,她还真是天真,居然就信了。”
尧帝回想起思柔死在他的面前,顿时心如刺痛,他怒喊道:“你这个毒妇!”步临风听到宋若词如此狠毒的害死他的娘亲,紧紧握拳隐忍,凤韶握住他的手,似是无声的安慰。
宋后大笑了几声,又哭了起来,她泣声道:“臣妾爱了您三十年,为了您不惜一切的嫁入皇家,却抵不过她的短短数年!臣妾好恨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啊!”
尧帝深深呼了一口气,咬牙道:“朕不会爱上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在朕的心里,你永远比不上思柔一分。”皇后泪流满面,听到皇上说起步思柔的名字,仿佛戳中痛事,她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再没了昔日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的模样。
尧帝见皇后这副模样,心里极其厌恶,开口道:“皇后心狠手辣,有违淑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王彦立即上前道:“皇上,皇后乃一国之母,若是废后还要与朝臣商议才可。”
尧帝沉默片刻,现在时机的确不合时宜,宋国公刚倒台,若是连皇后也跟着被废,恐怕会引起百姓和朝堂的议论恐慌。他肃声道:“先将皇后禁闭于朗坤宫,再处发落!”语罢,尧帝甩袖离去。皇后瘫坐在地上,垂眸流泪。
步临风低头看着皇后,眼中却已没有了愤恨,只是像看着一个可怜之人,随即,他牵着凤韶转身离开。
出了朝元阁,恭候许久的太后身边的刘嬷嬷迎了上来,她福了福身恭敬道:“璟王妃,太后娘娘想见您。”
凤韶迟疑的看了一眼步临风,她知道依尧帝斩草除根的性子,是不会放过太后的,更何况太后只要活着一天,就多一天有篡位之心。只是现在四面八方盯得紧,她到底是太后,尧帝总也不能赐她毒药,只能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步临风怕他们心生歹意,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生事端,便道:“我陪你去。”
永寿宫。
刘嬷嬷说太后只要见凤韶一人,步临风只得在外等她。她踏着积雪,轻轻推开殿门,只见太后正跪在佛像面前,喃喃念经。
凤韶不动声色的走了进去,太后听到声响后,又叩了叩,随后起身。
“你来了。”太后扯了扯嘴角,接着道:“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凤韶面无表情的回道:“不管怎样,您毕竟还是太后。”
记得那天夜里,她被‘请’回了永寿宫,宫里的侍卫婢女都接连被撤了出去,她便知道到底还是事败了。只是她不明白,他们三方联手的势力和布局,尧帝如何反败为胜?太后看向凤韶,道:“所以尧帝根本就没有厌恶璟王,而是他们给我们演的一出戏,就是为了让我们放心赶快动手,对吗?”
凤韶没有回答太后的话,太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叹道:“也是,过程是什么样并不重要了,重要的结果。说说吧,外面的结果如何,也让哀家输的明白。”
风韶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顺着太后答道:“宋国公意图篡位,已就地正法,宋家结党营私已被抄家,等刑部审理完后陛下便会下旨。太子...太子自尽在乾宁殿外。”
太后冷笑一声,森森道:“输的还真是惨呢。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不错,是步离的手段。”
太后上前两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说道:“我真是不明白,你这张脸到底有什么勾人之处,能让长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功名利禄,权位荣华,他竟然都不要,他只求我,事成之后,把你给他。”
提起顾长霖,风韶心里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只听太后继续道:“靖边一事,我那么苦苦哀求他不要去,他仍是执迷不悟,到底因为你断送了性命。果然对男人来说,美人儿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养育之恩,早都抛之脑后了。”
凤韶沉声道:“养育之恩?太后明知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您真的为顾长霖好,就不该将他牵扯进这些恩怨争斗之中。您一心只想让他登上那个位子,可殊不知,对他来说,远离这些尔虞我诈才是他想要的。”
太后忽然面上一冷,随即轻蔑的笑了,说道:“不让他继承皇位,难不成让璟王继承吗?!一个违背伦理出生的孩子,又怎配继承步家的江山,宋若词做的没错,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他,也不至于现在他长大了再来反咬一口。”
“让步离继承这江山,先帝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哀家不能让这一代也错!”
“那太后此举就没错吗?太子继位,宋家势必全力辅佐,而宋氏一族野心勃勃,那太后以为,过几年的江山还姓步?”凤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对于太后这样当初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她可不会嘴下留情,她继续道:“您已经是太后了,若是您肯在顾长霖死后收手,陛下还是会尊敬您,让您安度晚年。太后口口声声为了步家的江山,却又将权力拱手相让给他人,就对得起先帝吗?”
太后被凤韶的反驳彻底激怒,她表情有些狰狞,声音凄厉道:“你还敢提长霖?长霖不死还好,可他为了你这个女人而死,哀家更是不甘心。哀家培养了几十年的英才,却因为你而毁于一旦,哀家自然不会放过你。”
“你以为哀家怕死?若不是为了给先帝报仇,哀家早就在当年随先帝去了!哀家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凭什么是他安然坐在那个位子上,当初是他亲手杀死的先帝,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根本...根本就不配继承先帝的位子!”
凤韶沉吟片刻,转头看向那边的佛像,若有所思的边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佛说,道是修行,魔是心魔。太后一直信佛,却终究没悟清楚佛家的意义。”
太后越发失神,许久未语,只有眼角边溢出的几滴泪水。
凤韶离开永寿宫的时候,天空中飘着雪花,白茫茫的一片,和赤红宫墙相交辉映。
...
翌日。
日上三竿,青桑看着紧闭的屋门,对秦隐道:“哎秦隐,你说王妃最近这是怎么了,这么嗜睡,王爷都上完早朝回来了,王妃还在睡。”
易念神情有些凝重,一旁听着的扶沉看见易念有些失神,叫道:“易念?易念?你怎么了?”
易念回过神来摇摇头,担忧的看向屋门。
屋内,步临风还没换下朝服便过来了,他坐在榻边看着凤韶睡觉的模样,甚是安静乖巧,他不由一笑,伸手拂去她的发丝。
凤韶嘤咛了一声,眨了眨眼,有些木纳的开口道:“你都下朝回来了。”
步临风轻轻嗯了一声,此时秦隐正好推门进来,他看凤韶已经醒了,便直接禀道:“殿下,太后殁了。”
凤韶顿时清醒几分,她坐起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秦隐答道:“今日早晨,嬷嬷进去送早膳时发现的,方才陛下上早朝他们也没能通传上。宫里刚传出消息,说是心悸而死。陛下的意思是太后不管做了什么毕竟还有身份在,丧仪还是按尊礼下葬。”
风韶边听着有些沉思,太后身体康健,即便这件事对她有打击,也不会心悸而死的这么快,想来应该没那么简单。不过这也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不只是尧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自古都知。不论是太后自行了断也好,还是尧帝做了什么,不会有人知道。
步临风摆了摆手,示意秦隐下去,随后他道:“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凤韶回神看着他,“嗯?”
“传位诏书已经拟好了,几位重臣都做了见证。”
见她沉默不语,他连忙去拉她的手,继而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家,更不愿意与皇室有牵连,可这次我真的没办法,我....”
他总是这样,太过在乎她的感受。
“步临风。”她打断他的话,浅笑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一样。”
凤韶扬起下巴,眸光流转,说道:“至于皇后嘛,当个玩玩,兴许有意思。”
他闷笑出声,他最喜欢的便是她现在的模样,顾盼灵动,那样嚣张的美。
凤韶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故作正色道:“别高兴得太早了,让我当皇后也可以,我可是有条件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最好这个。
步临风挑眉轻笑道:“嗯?什么条件?”
“你猜。”
“晚上伺候好娘子?”
她瞪了瞪眼,捶了他一下,“又不正经,好好回答!”
步临风勾了勾唇角,继续回道:“江山为聘?”
“不是。”
“摘星星摘月亮?”
“啧!”她又嗔了他一眼。
“鹤颐馆的甜点?”
“步临风!”
他笑着将她又拉回怀里,柔声道:“为夫愚钝,还是请娘子赐教吧。”
风韶搂着他的脖子,说道:“我要你给我剥虾。”
语罢,二人相视,彼此会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