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经过,零零总总不知过去多少年。
凡间日月更替,秋冬春夏,却也好算上些日子,这是她在人间数满的第一百八十个年头,还是一人一鸟,只是小白没能再同她说上一句话。
她在幽冥司伤了元神,人界的灵气不足以修复,兴许正因如此,她再也听不到小白传来的话语。
“白羽,白羽,这边,快来这边,这里人多,有钱人多。”
一群乞丐模样的小孩在不远处朝她兴奋的招手,站在一家脂香袅袅,珠帘垂丝的风月楼面前,三三两两过往,时过境迁。
很多年了,她每过几年就搬一次家。
前不久她被恶人抢走了身上所有的盘缠,还被毒打了一顿,若不是她紧紧抱着小白,险些就被那群恶人捉走。
她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没有人救她,只有一群小乞丐慌慌张张的将她救起,花光所有钱为她找大夫,给她穿他们的衣服,愿意收留她,纵使只能栖息在小小的破庙里。
“白羽,你能不能把小白放在庙里?别人看着你抱了只白白胖胖的鸡,会要不到钱的。”
白羽摇摇头,浅浅笑道:“不行的,放下小白,会有人把他吃了。”
她笑靥如花,清秀的脸庞透着点薄媚,一个小乞丐痴痴望着她,傻笑道:“白羽,你真好看。若不是见你身世可怜,我们都要以为你是哪家府邸的千金。”
说罢,大家都在忙不停的点头。
白羽依旧和煦的笑笑,同众人一起蹲在脏兮兮的角落里,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沾染了灰尘。
不过,这几年白羽也算过得自在清闲,虽说他们一度为了温饱问题无可奈何,但是她有一群相依为命的小乞丐,也好过孤孤单单的日子太过难熬。
一日,她走在回程的路上,见前方不远处热闹非凡,一土地明目张胆的站在街口,竟没有人发现异常。
她轻步走至土地身旁,如他一样探着身子,踮起脚尖往人群里望,她拍拍土地肩膀问道:“土地公,你们这里为何如此热闹。”
土地被吓了一跳,连忙倒退数丈远,一见是位仙家同僚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仙子有所不知,近日天界来了位神君,化为凡人在此逗留几日。据说这神君长得颇有话本子里男主角的风范,玉树临风,丰神俊秀,好些凡间女子都纷至沓来,就为了一睹这绝世容颜。”
“神君?你可知是哪家的神君?”
“这个,下仙可不得而知,也不敢询问,天界中人不喜在下界游历时透露名号,这下仙还是懂一些的。”
白羽望向前方人头攒动,确实有一位身骑大马,铁甲加身的男子,只是这半张面具遮面,委实看不出样貌如何。
不过那仙气缭绕的程度确实是位上神之尊,只是为何让她如此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如此气质的男子。
除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师父尧光真神,她不认识其他上神之位的男神仙,可她对尧光实在是不熟,倘若他站在她面前,她兴许都认不出一二。
那男子环视着四周,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淡的,丝毫未作停留。
但那冷冽的眼神惊的她不寒而栗。
大概不认识吧,白羽摸摸小白的小脑袋,转身时,远远望见一个与墨华极为相似的蓝衣公子。
她抬步冲了出去,却发现茫茫人海中早已找不见那位男子,而回头处也不见方才那位神君。
白羽自嘲的笑了笑,叹声道:“哎,小白,看来真的是回家无望了,瞧我都产生幻觉了。”
小白微微抬首,望着方才那人消失的地方,眼底里闪现出一抹不经意察觉的凉意。
林音瑟瑟,回破庙的小径上翠竹环植,纵使仲夏时分也会透着几许清风凉爽。
白羽从集市回返后,便一直有些莫名的不安。她脚步越来越急切,不停的向后回望,身后匆匆行过的树林里有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不过,她终究是个神仙,即便装聋作哑,她也能断定自己被跟踪了。
她行到岔路口,一条通往破庙,一条是通往山崖,她闪过一丝犹豫,立即掉换了方向向山崖跑去。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远处正好能看清的地方,有一个瘦瘦小小的乞丐姑娘正疑惑的注视这她。
白羽越跑越疲惫,突然她一矮身,一把泛着银光的弯刀从她头顶扫过。
她转身面向来人,只见对方青面獠牙,抬手间,一道道夺人性命的刀光直朝她面门劈来。
她侧身闪躲,翻身一跃至几丈开外,但是对方力量远超于她,眼见就要无法抵挡这携带妖力的袭击。
白羽摸着被削断的长发,声音尽是清冷:“妖族何时如此胆大,光天化日竟敢绞杀神裔?难道不怕天界追杀么?”
只见那人笑的诡谲,一脸不屑的望着白羽:“你是神裔?我还以为是哪家仙君流落凡间的私生子,不过,妖皇有令,凡在人界出现的天界之人,一律格杀,不论大小!”
“哦?妖皇如今猖狂至此,那看来我今日逃不出你手了。”
“小丫头,你的觉悟挺高,不过,下辈子千万不要投胎做天界之人!”
说罢,那人咧嘴一笑,猩红色的内唇外翻,甚是恶心。他迅速凝聚妖力,祭起弯刀,眼见就要向白羽掷出。
可此时谁也没有料到,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愣愣的望着他们,猝不及防的一声惊叫。
“白羽,小心。”
白羽一惊,抱紧小白的手吓出了冷汗,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人的弯刀已呈弧线飞出,狠狠的扎在了小女孩的肩胛骨里。
“不!”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白羽没有丝毫准备,她随手将小白扔向对方,转身便向小女孩奔去。
小白展翅长啸,玄阳炙火从他口中喷出,瞬间将对方点燃,不一会儿便化为火人。
而空谷之中,唯剩下一阵阵痛苦的嘶喊和噼啪的灼烧声。
神仙不能杀人,但是不代表她不能杀妖,她不是不能保护自己,可没想到人生总有那么多无法预料。
她丢下疤满补丁的破布包,冲到小女孩身边将她抱在怀里。
“星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白羽慌乱到泪如泉涌,纵使经历过再多她却没有经历过几次生死离别。
兴许是神仙活的太长,又自命清高而不问世事,往往不能理解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而此时那种锥心的疼痛已要令她不能呼吸。
“我,我只是想给你这个。”
星儿把讨来的半块包子从怀中取出递给白羽,只是包子上已沾满了血水,肉馅儿也不知掉去哪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白羽失魂落魄的念叨着,催动神力注入星儿体内,可是神力太过稀薄,除了不让她的灵魂消散的太快,并没有什么效用。
血水浸透了星儿的衣襟,疼痛使她抑制不住的颤抖,白羽泣不成声的抱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助过。
她不是凡人,也没读过几本医书,她以前从没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为什么她惶惶度日的两万年里唯独不喜欢疗伤类的法门。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后悔,纵使是神仙,也不行。
“白羽……这是有馅儿的哦……我第一次吃有馅儿的包子……这一半是留给你的,你尝尝看,很好吃……”
白羽已在奔溃边缘,她不知道该如何救她,不知道自己背不背的起这份生命的重量。
她强忍着泪水抬起星儿伸过来的手臂,低头在包子上咬了一口,口感如同嚼蜡,她却觉着没什么比这个包子更加美味。
星儿欣慰的笑了笑,笑容如天边的流火一般灼伤了白羽的眼,她的手臂从白羽手中滑出,重重的落在地上。
星儿死了,就如同秋风中的梧桐落了叶,打着旋儿吹向了远方。
白羽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为什么死的是她,为什么是星儿?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可是自己却害死了她。
她还记得昔日的阳光下,星儿笑着对她说:“白羽,我们可以没有钱,但一定要活的像星星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璀璨耀眼,所以我叫星儿,我自己取的名字哦。”
她们一同生活数年,她早已把她们当做亲人,把破庙当做家。除了破庙,她现在一无所有,老天要让她拿什么去还这条命?
白羽呆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夜里月华如练,星云散布。
她抱着星儿已渐冰冷的身体,突然抓起插在星儿背上的弯刀对着自己手臂就是一划。
小白闻到血腥味迅速飞了过来,只是迟了一步,白羽已用神血结出结魂之阵,血液连结在一起,闪烁出异样的红光。
这是禁术,太古禁术。
小白不知白羽为何会此等禁术,但是他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突发不测。
白羽血香太浓,四周潜伏的妖魔已在蠢蠢欲动,他吐出炙火不远不近的围在白羽周围,任何妖魔碰上,便会如同之前那个妖族被焚烧殆尽。
白羽默念着咒语,精血从她手腕处源源不断的涌出,顿时血光冲天,引得青色的灵光从天地各处飞来。
那是魂魄,是星儿被法器击碎的灵魂碎片,受鲜血指引慢慢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缥缈的身影。
以前也是在昆仑顶的藏书阁里无意间翻阅过禁术古籍,还被凝碧罚站了三个时辰,连同一起在藏书阁看书的墨华都被罚扫了一个月的昆仑顶。
白羽当时觉得阵法和口诀颇为简单,便草草的记下了,只是没想到她第一次使用竟能如此顺利,仿佛天助。
她望着阵中星儿小小的身影,终于擦干泪疲惫的笑了。
小白不知何时叼来一条奄奄一息的青蛇放在她面前,她感激的看了看他,将魂魄化于掌中,一点一点的注入了青蛇体内。
可还没等她因成功而喜悦,天上突然降下一记天雷,硬生生的劈在了毫无防备的白羽背上,顿时皮开肉绽,如同烧焦一般。
她哼哼几声,眼眶中泪水翻涌,可她却一声未哭。
小白连忙飞来,尾羽拂过她尚在流血的伤口,皮肉渐渐长好,可这道印记,终究成了她永不能抹去的天罚。
违背人间定律当罚,神仙插手凡人命格当罚,妄用太古禁术当诛,一条条累加都是死罪,雷刑已算轻罚,上天是要给她个警示,她受着便受着了,没有哭泣的理由。
她给小青蛇重新取了名,叫新桐,有新生之意。可神力不足,她终究无法将她唤醒。
小白静静的望着她,就只能静静的望着。
望着她将新桐放入戒指,望着她选了一处花草繁茂的山野将小气丐埋葬。
而这一切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安慰她,都做不到。
当她们折返时,突然发现破布包里多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
她拿着金子一言不发,悄悄的回到破庙,只留下一块金子,将剩余的放在正熟睡的小乞丐身边。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有一次截杀,就很可能有第二次,她无法允许自己再伤害第二条生命,她还不起。
白羽吸了吸沾满灰尘的鼻子,抱起小白,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就如同天边的月儿一样,在黑暗褪去之前,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