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尘万万没想到自己祭出神魄唤来无尽红莲业火的时候,她居然没能魂飞魄散,更没想到的是咬牙在红莲业火中每时每刻都仿佛被碾碎般锻了不知多久,神魂居然还有重新出来的一日。
神魄回到原本的仙躯中苏醒的时候,她愣了几秒望见身下的玄玉床和一座巨大的引魂法阵。
她下了床坐在桌边,有些失笑,当日大约所有仙妖魔都晓得明光战神魂消神陨了,却不知如今又是何人还费心费力的画了座巨大的引魂法阵来引这已亡人。
门外突然敞进一缕霞光,她被光照得微微眯了眯眼才熟悉眼前的亮色,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朝她这儿走得颇为急切,可临近了又缓缓慢下来,就隔在她一尺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洛浮尘觉得面前的年轻且样貌分外好看的男子有些眼熟,因许久不曾卜算,她掐指算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怀玉?”神魄刚回到仙躯,嗓音也有点沙哑。
今日新封的明耀战神低低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只坐在了洛浮尘对面,手上递过来一杯茶。
洛浮尘接过润了润喉,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许久未见,原来怀玉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他没有说话。
当初是她将他从瀛山中带了回来,是她慢慢剥去他的兽性,一步一步教他如何为人,亦是她告诉他,待到天魔两界大战结束她就回来。
可他等啊等,等得凡间沧海桑田都轮了好几个来回,鲜活的她却再没回来。曾经虽然有些依赖她,可没有她教导的这十万年,却也足够他从少年到青年再成人。
洛浮尘抬头望着怀玉的眼睛,手将将要抚上他的头顶又停下来放下,温和道:“抱歉,是我食言了。”
外面有仙官来寻怀玉:“战神殿下,皓苍上神前来拜访,说是特意来祝贺殿下新封战神之喜。”
“知道了。”
洛浮尘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怀玉,这位皓苍上神她也是知道的,据说是古早时期就被尊为上神的人物,原身乃是一只身有双翼的应龙。
只是她昔日初初飞升天界时便已听闻这位上神早已不问俗世,自去寻了处仙山住着,非是事关六界崩塌的大事从不露面,怀玉既然能同这位上神交好,想来没有她在的时日也过得很好。
这么想着,洛浮尘心内大定,脸上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来,关切道:“既然怀玉有事要忙,便去吧。”
外面仙官听见女声,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这才瞧见屋内坐了一位仙子,身形十分瘦弱,却不大像是天界常见的几位。
怀玉低头喝了口茶,“他来找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忙,”说着朝外面的仙官道:“你去同皓苍上神说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改日再同他喝酒。”
洛浮尘讪讪着没说话,只觉得眼前人果然是长大了,气势也跟着大涨,她原想先寻个由头将他打发走,然后容她理理这十万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再想想究竟怎么补偿才好,可现下怀玉却是大有同她耗下去的意思。
仙官自去回了话,那皓苍上神听闻,啃了口蟠桃挑眉道:“他能有什么事?莫不是被什么美娇娥缠住脱不开身罢?”
仙官想着方才见得场景,难得迟疑了会儿。
皓苍上神来了兴趣,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摇了欢快:“还真有美娇娥?他在哪儿,我过去瞧瞧!”
“这……回上神,殿下在玉露宫中确有要事,怕是……”仙官躬了身,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来,只话还未说完,便被皓苍上神打断了。
“你可确信是在玉露宫?”皓苍上神听罢突然收了折扇,态度有些凝重,又掐指算了算竟直接速速离开了。
玉露宫中的那位,素日里怀玉将她捂得极紧,便是身边随侍也一直未曾听怀玉提起过半句玉露宫中的情形。
若不是早年怀玉神君布引魂阵时求到他头上,他方才发现早前为天界殉生的明光战神仙躯竟被怀玉偷偷藏了起来。
前些时日他夜观天象望见北方斗宿大亮之后陡弱萤火,还感叹兴许是哪位神仙遭了毒手,现在看来竟是昔日的那位明光战神复生了。
这着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还需去菩提祖师跟前走一遭确认一番。
不日天上地下便传遍了明光战神复生的消息,天君一连发了几道懿旨赠了流水一样的仙家丹药灵植进去战神府的玉露宫中。
有同明光战神古早便有交情的、纯属好奇的、还有一些听闻明光战神往日事迹十分钦佩的各路神仙皆递了拜帖过来想要见一见明光战神。
赤泽仙君一路行来,便听见了诸多仙娥仙侍们谈论。
“近日里来光是天君的赏赐便都要堆满了玉露宫,更别说咱们殿下府中堆成山的拜帖,据说全都是要来求见那位明光战神殿下的。”
“我倒是听闻战神府中将所有来拜见的都拒了呢,同我交好的翠屏在战神府中当值,说是就连皓苍上神亲来都未曾得见这位明光战神一面。”
“啊?这么大的威风?”
“可不是?”
也有花痴仙娥插话进来道:“明耀战神已是天界十分难得的英俊,不知明光战神又是何等的丰姿伟岸,可真是羡慕在战神府中当值的几位姐姐。”
“咳、咳……”隔着假山处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不一会儿,赤泽从假山旁绕了出来,虽则都在议论明光战神,可这几个却是越说越离谱。
几位仙娥私下议论被抓个正着,直慌了神低头赔罪。
赤泽都没有理会,脚步加快径直行了过去,到了战神府中,却是怀玉战神待客,赤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不知浮尘殿下现在何处?”
怀玉低头喝了口茶,神色淡淡道:“赤泽仙君来得不凑巧,她刚去了菩提祖师那儿。”
此番洛浮尘醒来,神魂时有锥痛之感,周身仙气运转起来也不大顺畅。
菩提祖师得知这位徒弟醒来,早早便遣了童子过来传话,言是正练一味丹药,一时脱不开身,若她得空,不妨来瞧瞧他老人家。
因念着师恩,她将养了几日,身子好了些许便动身去了菩提祖师洞府。
看门小童还是曾经传话那位,见洛浮尘过来,眉眼都笑开了:“浮尘师姐可算来啦,祖师在炼丹房等您呢!”
洛浮尘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果子递给小童,小童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
“瑞林告诉我这果子酸酸甜甜,很多神仙都爱吃。”瑞林是怀玉身边随侍的小仙官,洛浮尘微微蹙眉,难道小童子不爱这种口味?可她身上也没带别的了。
“不、不……”小童子忙接过果子,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只是没想到师姐竟然还会给我带果子,我很喜欢!”
小童在心里呐喊,只听说浮尘师姐为仙素来稳重不苟言笑,万万没想到这么体贴啊!
这果子可是时下众多仙中心目中排名靠前的消遣水果,尤受各位仙女们的喜爱,他早就眼馋得厉害,可惜果子难得,他也就跟着祖师吃过一次。
洛浮尘至丹房时,一炉丹药正渐渐成型,她恭谨行了一礼,安静立在祖师身侧,等待丹成。
须臾,丹成,药香内敛,菩提祖师挥袖将药装进盒中递给弟子:“此丹每日服上一粒可助你稳固神魄,近日也需得好好休养,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多谢师尊。”洛浮尘垂首,欲言又止半晌,才似是下定决心半跪在菩提祖师跟前,“师尊,弟子有惑。”
菩提祖师抚了抚长须,“且随为师来。”他这徒弟,一向最为稳重,确实既让人放心又叫人担忧。
“这是……人间?”十万年来,凡尘的沧海桑田轮了又轮,如今早已不是当初她熟悉的那个人界。
洛浮尘抬眼望着天空中云层被夕阳镀上粉彩,有微风轻轻吹过送来不知名的野草野花香,纵目远眺是绵延的田园和袅袅炊烟,十分祥和。
“你看见了什么?”
“弟子愚钝,只看到了人间。”洛浮尘低头一板一眼道。
菩提祖师又问:“可还记得你拜师时,为师问你为何修仙,你答了什么?”
洛浮尘紧抿了抿唇,她自然记得,也一直都记得,“活下去。”
洛浮尘从前是个凡人,出生的时候恰逢北境和南靖两国相争,她的父亲就是这样被征召入伍。
母亲拎了半篮子鸡蛋去请乡里的夫子为她取名,夫子问母亲给女娃取名可有什么要求,母亲念想战时不易,说是名字取得越贱越好养活,于是夫子为她取了洛浮尘这个名字。
自然,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漂零的尘埃更低微的呢?
战事初始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最迟一年就会结束,可他们等啊等,等到的是第二年春官府张贴榜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战死的士兵姓名,她的父亲便在其列。
母亲虽然懦弱,却婉拒了宗族让其再嫁的请求,一个人独自拉扯着她。
只是总有十分难捱的时候,她的母亲便会长吁短叹面色愁苦的说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若是男孩,再大一些,就可以出去干活、打猎,力气总要比女孩大些,也更顶用。
开始她听见这话还睁大眼睛惊惶地看着母亲,一遍遍告诉她的母亲,“母亲,我的力气也很大,什么活都能做,你不要抛下我。”
到后来就只剩下沉默,然后吃得更少干更多的活奢望来养活自己和母亲。
九岁那年母亲因为过度劳累终于倒下,越病越重,她没有任何办法,就连山上的野菜也早被大家挖空了,村子里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更没有人会腾出手来救救她的母亲。
母亲去世之前用形如枯槁的手抚摸着她的头顶,留下最后一句话:“苦了你了,孩子。”
她已经见过很多死人,她的母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木然的将母亲尸体用草席裹起来,又艰难的刨了个浅浅的土坑将她埋进去。
眼泪只无声流了几滴,她便成了难民扮做小男孩的模样,跟随大批路经于此的流民往西行去。
待走到西边的淮城外,头发已经串杂打结不成样子,脸上布满了黑黑一层泥巴并着一道新添的口子,是昨天天黑同人大家抢一口地上吃的留下的。
指甲缝里全是厚厚的淤泥,倒刺根根耸立在手上,又破又短的衣服完全无法抵御凛冽的寒冬,风一起便冻得一阵瑟缩。
她同一些乞丐在附近荒废的城隍庙中歇息,因为最瘦小,所以分得的巴掌地方也是在破了一大块的窗户底下,洛浮尘捡了许多枯枝草业盖在身上,渴望能渡过这个冬天。
也有好心的乞丐怜“他”年幼,分给她半碗汤水,告诉她城中哪些富户心肠好些能讨到吃食,当然更多是心思狠硬的,见你挡在路上一鞭子下来能要掉半条命。
她很快凭着瘦小的身躯博得淮城中一些富户女眷的怜佑,除了半短不长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收拾干净身上后,也可以替人跑腿来赚点吃食,虽然多数给的施舍总是叫人抢去,可好在趁着刚拿到手的时候狂塞几口吞进肚子里总算没有饿死。
洛浮尘出生的第十二年春天,淮城柳絮纷飞的热闹,洁白得仿佛一掩人世所有的不堪,她捡到一个快要饿死的老乞丐。
她把藏在身上的最后一口吃的化成稀稀拉拉的汤水想要灌进老乞丐肚子里,却被乞丐中那几个常靠着身量较高来抢其他人吃食的撞见了。
争夺中盛着汤水的破碗被摔碎在地,一点汤水流了干净,刺头中的老大李二骂骂咧咧的又来锅中刮干净最后一丝油水,踹了她一脚恶狠狠道:“好你个混账小子居然还藏了吃的,你还想救人?我呸!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肉,老子一只脚就能把你摁在地上动不了,你们快来看看啊,这傻小子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居然还想救别人,哈哈哈哈……”
跟在他身后的乞丐发出一阵哄笑。
她紧抿了唇没有说话,只悄悄捏了一块碎瓷在手中,就在对方洋洋得意之时,突然暴起割了对方的手腕。
她运气很好,刚好割在经脉上,血流如注,李二立时吓得捂住手腕发出嚎啕大叫,一副快要昏厥过去的模样,那些乞丐望进望着洛浮尘手上还在滴血的瓷片和漠然的双眼,一时惊住了,只敢嚅嚅的动了动唇看着洛浮尘一个人艰难的扶着老乞丐走出破庙寻吃的。
可她终究没能救回老乞丐,她呆呆的守着老乞丐的尸体坐了很久,心里好像再次回到当初母亲去世的时候。淮城内大户人家的桃树已经开花了,淮城外却只有冰冷的春雨。
这老乞丐其实正是菩提祖师的化身,因与西方佛陀辩法无果,特来凡尘体验佛偈中的人生八苦,化身身死的一刻,因为洛浮尘的一个善念,菩提老祖感触颇深。
菩提祖师同西方的那位阿弥佛从因缘镜中回溯了一番洛浮尘今生光景,掐指算了一二,连连称奇。
生逢乱世,此等多舛的命途,大凶的命格竟也能活到现在甚至还能在心中存有一方善念,实属难得。
阿弥佛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道:“此子与我佛有缘,只是戾性难消,还需好好磨砺。”
菩提祖师抚着长须不以为然:“老祖我却觉得她很适合做我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