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气薄薄寥寥地缠绕着整个山林,无形地将邯山隐没起来,日出从山下一点一点升起,暖光越过层层白雾与叶林的缝隙,风动光则动,伴随着簌簌沙声。
杜晗昭有晨时冥思的习惯,天未亮就会爬到一处崖峰瀑布上,从上面往下噗通一跃,潜入溪池的最深处。
这一潜,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升起,光芒打进水底。
杜晗昭喜欢被水笼罩住的感觉,水隔绝了呼吸,其他感官就无比清明起来。比如听觉,她能细听顶上瀑布震震地冲击之声,林外风吹树叶之声。
还有松树林上方有人施展轻功,来回穿梭的微小动静。
杜晗昭也不理会,直到心满意足了才从水下缓缓浮出,刚露头,躲在阴影里的暗镖就齐刷刷的从四面八方向水心一点掷去。
苦无镖落空,在水面上打出片片水花,待暗影中的刺客看清时才发现溪池中央的人早已消失不见,慌忙地东张西望寻找目标。
其中一个蒙面刺客额头冒汗,呼吸急促而沉重,手里的苦无差点因紧张脱手。他前月刚过十五生辰,这回是他第一次出任务。
他是个孤儿,后被亲戚卖到组织里学习暗杀忍术,培养成刺客,不过因他天资愚笨,一手苦无总是扔不好,若不是平日里有师哥师姐们罩着,他早就被上头作为劣品处理掉了。今日的任务如若失败,回去后他和师哥师姐都活不了。
这次的任务是叫他们暗杀一位持银白细剑的女子,是赤诀盟中人。赤诀盟作为天下第一大帮,人才济济,门徒众多,这么一点信息叫他们头疼了许久。
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样一位女子,可是天知道他们在山里蹲守了多少天才找到可以下手的机会。
这邯山说来也奇怪,作为赤诀盟的大本营所在,应是戒备森严,有进无出的。但自从他们轻轻松松翻进山里后,虽说需要躲避定时在山间巡逻的队伍,再无其它守备可言了。可越是这样,他越不安,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算了,刺客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做完这个任务赶快回去吧,师姐还打算做冰糕给他吃呢。
光影绰绰,山风大作。
刺客片刻的出神,已然不知头顶危险将至,忽然听到左手边隐藏在树后面的齐师姐惊惧大喊:“乐儿,快躲开!”
被叫乐儿的刺客终于听到了声响,他抬头看去,可惜为时已晚,身体四肢仿佛被定住一般,喉咙连个音节都发不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本该被他们所杀的目标,无声无息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一把雪白无痕之剑从头顶举过,直指他的命门。
滚热的血横溅在松树粗壮的枝干上。
“啊!”痛苦地惨叫从旁边传来。
刺客们见同伴惨死,再也不甘隐蔽于树影之中,同时掏出身后短剑,从四个方向现身,集中向杜晗昭攻去,脚下轻功如幻如影,好似隐身之术,压根看不见人。恐怕即使是江湖上的高手也会被其所迷惑。
他们是那位大人亲手栽培的影中刺客,赐名十落。他们从小就接受了非人的训练,当昙花之印的铁饼烙在脸上时,他们就是从地狱深渊爬上来的人。
这么一个江湖无名剑客,竟也敢如此这般损辱他们!
他们要将此人碎尸万段,把头颅作为至高的礼物献给那位大人,尸身作为乐儿的陪葬!
杀气疯狂无限地外溢,不约而同之间,四名刺客的利剑抵向杜晗昭的脖子。
就差一寸了!
刺客们提前得意起来,天底下除了大宗师级别以外的人无人能逃出他们的木石潜踪,所以乖乖受死吧。
就在短剑刃尖即将触碰那玉瓷般洁白的脖颈的一刹那,本是囊中之物的杜晗昭闪消不见。刺客们凝聚杀意的一剑集体落空,身体因此坠跌。没有时间给他们惊讶,就在下一个呼吸来临之前,他们又失重般地同时倒下,快死之际才感觉到后背有刺痛感,彼此的鲜血缓缓交融在了一起。
习武之人深知,用剑快而利的人斩杀之时,死者都是毫无痛苦的,因为生死就在一呼一吸间,来不及感受。
其中一人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缓缓爬到先前死去的刺客身边,用轻如游丝的力气拉住了他的手指,遮面黑罩落了下来,脸颊上的疤痕丑陋无比。
她嘴唇动了动,只有眼泪流出来。
过了会儿,地上再没了生气。
“杜堂主。”府里的人姗姗赶来,先是向杜晗昭施礼,再一同翻看这几名刺客,意图确认身份。
“面印昙花,十落组织的刺客无疑了,属下这就去向盟主禀报。”甘承是杜晗昭的手下。
杜晗昭点了点头,发现头发还湿哒哒的,头一歪,用手将头发拧成一绺,一把转出水花来。
甘承看到这幕有些出神,杜堂主虽说平日里不喜言笑,表情也常是淡漠无神,但仔细观摩却又有高岭之花的相貌和神韵,让人不禁想多看几眼。
只是这反差也太大了,方才他远远看见杜堂主杀人的模样,倒也不是第一回见了,但回回见着,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好像发出逃跑的信号一样,本能地感到恐惧,实在令人胆寒不已。
“啊对了。”甘承想起个事来,“小少主一早奇怪的很,老爷还没起床呢就在屋外鬼鬼祟祟的,正好被我瞧见了。”
杜晗昭挑眉,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甘承兴致高涨,继续往下说,“他支支吾吾半天,说是要找您。可我这不是怕他撞见您杀人吗,就跟他说您一早就进城勘察比武大会的场地了。”
谭老爷的贴身侍卫,提前熟悉场地,规划所有行程路线,确实是侍卫的工作,这个理由很正当。可对方是谭初这个混世魔王。
“那他信了吗?”杜晗昭问。
甘承就等这句呢,一拍掌:“害,这不没忽悠住吗。他说这些事不应该是我们做的吗,哪儿轮得到您亲自去。您说这混小子,整日里吊儿郎当的,对于盟里的事情一概不问。这时候倒是个明白人,您说怎么回事嘛!”
杜晗昭听乐了,唇角轻轻弯起,追问道:“然后呢?”
甘承说:“小少主也没问下去,只是看起来很烦躁的样子,叫我带了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
甘承挠头想了想,兴许是在琢磨谭初的意思:“他就说晚上放完烟火后,让您去万波亭找他。”
杜晗昭没说话。
“您说说这小少主,私底下总是叫您老太婆……”话一脱口,甘承自知语出不敬,赶忙摆手请罪,“失敬了堂主,我不是那意思。”
杜晗昭不在意,示意他继续说。
接着说,“他素日对您的态度也是极不友好的,怎会突然邀请您呢?”
杜晗昭也摸不清楚现在的小孩在想什么。
甘承是个话痨,和杜晗昭回府的这一路聊个没完,一会儿又说:“哎,少主不喜练武,估计是看不惯我们这些动辄砍杀的习武之人。要我估计啊,就是那次让小少主留下阴影了……”
杜晗昭睫毛一动,眉眼扫过甘承。
甘承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机敏地将嘴巴紧紧抿起来,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