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最晚期。”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站在床边,从斗篷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伊文的肚子:“别这么看着我,孩子,是你的前任医生让我转告你的。”
伊文才不信,这个老家伙可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当所有可接收的外部信息都变成“儿子,快醒醒!”时,对伊文来说,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伊合财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他本能地信任这个老家伙,他希望他能带自己脱离苦海。
但现在,他给伊文的感觉就像是个地狱使者,索命鬼,死神。他手里就缺个镰刀。
“去你妈个巴子的吧!”伊文瞪起眼睛狠骂了一句,借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伊合财什么也不说,只将一本病历扔在伊文床上。伊文二话不说,捡起来就砸向了伊合财,伊合财二话不说,接住又扔在了伊文身上,他淡淡道:“病历上写的是你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生命。按正常时间来算,应该就是这两天的样子。”
这个新消息的冲击性并没有得知截肢时的大,伊文不哭不闹不言语,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本来烧得也不旺的东西突然熄灭了。
他平静地拿起病历本,翻开看。伊合财没有说谎,他确实是癌症最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心肝肺脾肠胃肾的角角落落里去了,他现在就不是个人,他就是个癌。
“你是谁?”
伊合财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问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伊文姓伊,名文,这名字是爹妈给起的,他是伊文,是一个人,不是个癌。他有记忆,有思维,有意识和想法,有善恶标准,有个人好恶,他骂人时喜欢用“妈了个巴子”,他抽烟爱摘过滤嘴,喝起酒来不是人。
但如果他不叫伊文,取了另外一个名字呢?如果叫狗蛋儿了呢?那他就不是伊文了。
伊文试着去想象,如果他被别人喊作狗蛋儿,他的生活轨迹会不会发生改变?是会好一些还是更糟呢?爹娘给了他生命,又给他一个姓名,让他能够在这世界上走一遭,但却给了他一个糟糕的开端,他选择不了。
因为爹娘死得早,所以他带着戾气一路走来了。
他曾经非常恨自己的爹娘,他恨这世上的一切,但他从未想过,是爹娘给了他生命,给了他姓名,给他在红尘中尝试一切的机会,无论快乐还是痛苦。
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的,但他却一直把他遭受的苦难归咎于父母,归咎于世界,他怨恨他们,怪他们,他恨自己没出生在一个富有、健全的家庭。想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后悔和内疚。
他不禁这样想:如果能早些认识到这些,我的生活轨迹会不会发生改变?如果我能做出改变,那我现在会失去双腿,会患癌症,会被当成精神病人关进精神病院吗?我本可以更好地享受自己的生命,更好地活着……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思考有关于活着的这件事时,伊文也开始意识到,他的生命即将终结了。
人死之后还有生命吗?伊文从小经常思考类似的问题,但不知从哪天起,也许是长大之后,他变得麻木不仁了。他再也没有那种敏锐的好奇心去探究自己死后会去哪里了,毕竟连活着都困难,谁还会考虑死呢?
他开始努力思考活着的意义,用他仅存的时间去思考,好让自己忘记他不会一直永远活下去这件事。
可他做不到,他一想到活着的意义,就马上联想到即将到来的死亡。
反过来也一样,正因为生命开始了倒计时,正因为死亡开始逼近,正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终将死去,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越恐惧死,就越珍惜生。
生命是何等的可贵,能活着是何等的福气啊……伊文心底升起的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他竟就这么虚度了30年。
就像是有一团火焰又从内心深处烧着了,像是生命之火。
伊文不知道他可不可以用“生命力”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词汇都是人发明的,根本无法准确形容人所获得的感知。正思考着,正对面坐着的伊合财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他用正常音量,问得伊文振聋发聩。
“世界从何而来?”
伊文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叫地球的地方,地球就是全体人类的世界。人类在世界上出生,死去,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不知多少年,他们留下的痕迹的总和叫做历史,是流动着的苦难史。
从天空俯瞰人类世界,男人在征战,女人在浆洗。山雪盖平山间隙,无数村镇无数田。
伊文不知道世界从何而来,他觉得这个问题太大了,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净身出户,负债30万,双腿被截肢,又患了肝癌最晚期的普通人,太渺小,根本不配知道这种大问题的答案。但一想到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他又觉得羞愧难当。他一度认为他所生活城市,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人,包括他的手机,他找过的所有乐子和他受过的所有苦难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伊合财的两个烂问题,就像两个迷一样,又好像是两记当头棒喝,把伊文的灵魂敲出了躯壳。
在这两个宇宙终极大谜题的引诱下,伊文的灵魂被拉到了地球上空。
他低头俯瞰着尘世,他看到全体人类都曾发出过类似的疑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世界从哪儿来?起点在哪儿?尽头又在哪儿?
得不到答案的人们,渐渐不问了,就好像试图看清大地全貌的猴子突然不再向树梢爬去,在饥饿的威胁下,它们转而下到地面寻找食物。
渐渐的,吃喝拉撒睡性房,占据了生活的全部,没有人再发问,也没有人再思考答案。
就像是有一团火焰从内心深处熄灭了,像是生命之火。
伊文不知道他可不可以用“生命力”这个词汇来形容这种感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熄灭过的东西,如今正在缓慢苏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