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御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除了几道呼吸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高将军悄悄的挪了挪跪的有点麻的双腿，心里却不后悔把这个证人带回来。

哪怕他所受到的冲击，一点也不比皇帝少。

只所以他能先回神，是因为他不是参与者，也不是感受最深的皇帝。

当年的事发生以后，罗胜在皇帝的心目中想必形象是高大的，印象是最好的。

但，却偏偏有人告诉皇帝，你被骗了。

当年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挺身而出的人是假的，是算计好了的。

这个认知可谓是打翻了皇帝向来的坚持，让皇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当中。

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因为黑白一直在颠倒当中，知道现在才揭露了真相。

高将军既不是参与者，也不是旁观者，而是事情发生以后才知道的路人之一。

但，他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直面这一切的皇帝所受到的冲击，那就很难想象了。

这时候要是有人问皇帝心里的阴影是多少？

恐怕，皇帝自己也不知道吧。

别问，问朕，朕也不知道。

黑袍男人见皇帝迟迟没有反应，不由的朝着罗胜看过去。

罗胜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安静等着，不要说话。

别弄巧成拙了，他的眼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着这几个大字。

黑袍男人就什么都懂了，也就跟着一动不动的在原地跪着，没有试图惊醒皇帝。

高将军这才放心了，黑袍男人不是那种为了报仇雪恨，眼看着见到了希望的曙光，就一时激动之下而做出冲动事情的人。

要是黑袍男人一时冲动，他可不敢保证，皇帝会怎么选择。

是彻底掩盖当年的一切，然后抹杀一切的线索，包括黑袍男人，包括他。

还是勇敢的揭开一切丑陋的真相，让罗胜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一切，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因此，高将军绝不希望黑袍男人是猪队友。

现在就把一切都交给皇帝，等待他的裁判吧。

时间在悄然流逝中，高将军还能稳住，没有显露出一丝急躁和焦躁。

黑袍男人却有点焦躁了，他就是不抬头，也能想象得到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还是板板正正的坐着，不动弹，不说话，就好像一尊雕像一样。

他觉得等待皇帝开口的这一刻，跟他等待复仇的时机一样的漫长而又难熬。

皇帝迟迟不开口，让黑袍男人等的都有点心凉了。

难不成，皇帝不打算追究，罗胜欺骗他，把他玩弄再鼓掌之间的莫大耻辱了吗？

他可是皇帝，他能容忍罗胜挑衅他的尊严，把他这个皇帝当做谋取利益的工具吗？

难道，他的血海深仇，再没有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了吗？

越想心越冷，一股克制不住的绝望从他的心头升起，紧紧了捋住他的心，让他都不能呼吸了。

但窒息的痛苦，哪里比得上他内心因为绝望而产生的痛苦呢。

原来，沉冤得雪，原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啊。

黑袍男人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简直要被自己内心绝大的绝望和痛苦逼得发疯了。

要是疯了，是不是就不会在感到痛苦了呢？

要是疯了，他是不是就能去见他的亲人，而不是没脸去见他们呢？

“罗胜，在哪里？”

在黑袍男人快要崩溃的前一刻，皇帝终于开口了。

他的颤抖立刻停止了，猛地看向跪着不动的高将军。

“陛下，罗胜在忠义伯府。”

高将军面上表情不变，内心里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一回再让罗胜逃脱了，就再也第二次机会了。

“跟朕去忠义伯府。”

皇帝下令，慢慢的起身。

“是。”

高将军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把黑袍男人拽了起来。

“将军！”

黑袍男人用力的抓住他的胳膊，用眼神询问。

高将军用力的点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黑袍男人这才跟上了他的脚步，眼底迸射出点点泪光来。

他终于能为家人报仇雪恨了，罗胜，罗胜，你才是最该下地狱的那一个！

皇帝没有隐瞒任何人，也没有大张旗鼓，很寻常的出宫之行。

因此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坤宁宫里，皇后正端着杯子喝茶。

当皇帝出行的消息传过来，她还是不免顿了一下，端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皇后娘娘，您在担心吗？”

钱女官把她喜欢的小点心，一样挑了几个，然后装好，叫人给大公主送过去。

“我是在担心。”

慢慢的说道，皇后将手里的茶杯放到了桌子上，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按说事情是照着咱们想的发展，但是，我这心啊总是不太踏实。毕竟啊……”

毕竟什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钱女官却能心领神会，不光是皇后，就连她也有这样的担忧。

无他，皇帝对罗胜太信任。

倘若是一开始揭破他的假面还好，皇帝也就不会有丝毫犹豫，罗胜就不会有今天。

偏偏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对他的信任已经根植在骨子里，想要轻易的抹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不然，高将军和证人早就到皇帝面前了，为什么皇帝却迟迟不动呢？

这就好比一个人心中扎了一根刺，你要拔除这根刺，就有可能伤害到你的身体，让你疼，让你痛，还让你感到尊严被人践踏的愤怒。

但，假若不拔除这根刺，也不是不可以的。

因为这根刺就算扎在你的心中，却也不会要你的命。

就是每每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这根刺碍眼，却又好像能继续忍下来。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早就习惯了罗胜这根尖锐的刺。

而先帝也早已崩逝，拔不拔除这根刺，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

皇帝可以选择拔刺，也可以选择不拔，一切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在别人看来，罗胜早就该下地狱了。

可若是皇帝愿意继续容忍他，无论其他人再怎样想要罗胜罪有应得，也是不顶用的。

“本宫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也不想摸透他的心思。”

皇后的手摁在桌子上，她的人慢慢的往后靠去，缓缓的卧到了椅子里。

“本宫就是不能容忍，罗胜这一次还能逃过去，还能安然无恙。”

她对皇帝早就没有了任何心思，就只想保住母子三人的性命罢了。

倘若是皇帝这一次，选择仍然放过罗胜。

她想，她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罗胜摆明了不支持她的儿子，摆明了有更大的野心。

而静妃还有她生的那个蠢货五皇子，才是罗胜心中最好掌控，最好摆布的傀儡。

为了推静妃母子上位，她和她的儿女就必须给这对母子让路。

让路两个字，上下嘴皮子一碰，很轻巧的就能说出来了。

但，要付出的却是他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甘心呢？

“皇后娘娘，伯夫人说，让您别着急。”

钱女官一看皇后脸上的淡漠表情，还有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灰意冷，就知道除非最后的结果出来。

不然的话，皇后的心会一直悬在半空中，无处安放。

“哦，伯夫人真的这么说吗？”

皇后慢慢的扭过头，看向正担忧的望着她的钱女官，轻轻的问道。

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想到叶念，皇后觉得她空落落的心，好像就有了底。

惶惶然的心，也不再仓皇。

有什么涌入她有点发软的身体，让她渐渐的有了力量，能坐直身体，而不是认命的等待。

“是，伯夫人是这样说的。”

钱女官见皇后因为叶念而突然迸发出的生机和喜悦，她的心也定住了。

那是名为安心的力量，让她们莫名的就有了信心。

在皇后的眼底泛起生机，被点亮以后，她又急急说道。

“伯夫人还说，做了孽的必须要偿还，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没有谁能逃得脱这个循环。”

“除此之外，伯夫人还说，陛下到底是陛下，是东周的皇帝，他的尊严是不容秦凡的，也是不容欺骗的。”

“这就好，这就好。”

皇后轻喃，忽的抬手掩面。

钱女官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急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

伯夫人命人带进来的信，果然很及时啊。

不然，皇后娘娘就会被等待给折磨的，从坐立不安到信心丧失了。

这一刻，钱女官心里也是坚定的，相信着叶念在信里所说过的那些话。

皇帝一定会再三的挣扎，因为他除了是东周的皇帝，他还是一个人，是揉踢翻台，而不是泥塑木雕的，没有知觉的。

正因为皇帝会感觉到痛，他才会挣扎。

也正因为他会挣扎，会感觉到痛，他才能更加的下定决心，一举拔除罗胜这根刺，而不是继续留着。

“伯夫人，说得对，陛下是不容欺骗的。”

片刻后，皇后放下了掩面的手，朝着钱女官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咱们就继续等着吧，等着陛下，亲手拔除这根刺，等着……”

等着罗胜那个人渣，去下地狱！

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钱女官就为皇后重新倒了一杯茶。

对于皇帝前往忠义伯府这件事，即使京都里的文武官员都知道了，也没有多大意外。

更不会想到，皇帝这个时候去忠义伯府，是要拿罗胜是问的。

罗胜是谁啊，是陛下第一的心腹大臣。

他要说他是第二心腹，就没有人敢说第一。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想要把罗胜从皇帝第一心腹大臣的位子上拉下来。

无奈，做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的。

有的甚至还没有到罗胜面前，就折戟沉沙了。

有的不过是溅起了一朵浪花，又很快的平息了，再不能兴起波澜。

渐渐的有野心超越罗胜的臣子就死心了，然后就不约而同的绕过他，去争夺皇帝其他心腹的位子。

至少，不用感受到在罗胜身上遭遇的挫折，以及让人信心丧失，心灰意冷的打击。

皇帝不是第一次前来忠义伯府，早在罗胜挺身而出替他挡了，先帝扔下来的砚台的时候，他就来过忠义伯府。

不过，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先帝那一天是真的发了很大的火气，不管不顾扔出来的两方砚台，那是用了全力的。

不然，先帝的宠妃也不会一见满头鲜血的儿子，就嗷的一声过后，整个人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了。

皇帝在后来，每当想起那一天，想起先帝勃然大怒，举起砚台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后怕的。

先帝宠妃的儿子破了相，这人人都知道。

却鲜少人知道，那一方砚台险些要了跟皇帝夺嫡的皇子，以及罗胜两个人的性命。

太医为两个人看过以后，都连连摇头，说情况十分的凶险。

只能看他们求生的意志，以及他们的运气了。

可以说，那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看好两个被砚台砸了的人的。

先帝更是在得知情况以后，掀了桌子，还说出了经典的：“治不好朕的儿子，朕要砍了你，还有你全家的脑袋。”这句话。

皇帝当时也在现场，他是真真切切的看到，并且感受到的。

罗胜一只脚已然踏到黄泉路上，真的是要靠他自己个熬过那一劫难。

对于罗胜的疯狂，皇帝还是到这个时候，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了解了，心里却是振骇难言。

“陛下，忠义伯府到了。”

在皇帝想起，当年满头满脸鲜血，直挺挺躺在窗上，却无声无息的罗胜的时候。

大总管在外面轻轻的说了一句，忠义伯府到了。

皇帝就停下了他的回想，望了望忠义伯府的大门，说道：“叫门。”

不用大总管出面，自有跟随过来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到门房那里：“陛下驾临忠义伯府，还不赶紧的开正门。”

忠义伯府上了年纪的门子，还记得曾经的皇帝每次前来忠义伯府，都是脸上带笑，如沐春风的。

也就很心大的一边叫人把正门打开，一边往两旁一跪，恭迎皇帝的圣驾。

年轻的门子们没有经历过，一听说皇帝来了，一个个不由的都变成了小鹌鹑。

不仅战战兢兢的，还只敢束手束脚的跟在上了年纪的门子们身后，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做一步路。